2021年11月11日,黑名單鬥士李應元在台大醫院病逝遠行天國,在台灣政壇和文化界掀起相當大波瀾,同時也勾起我新聞採訪生涯的一些記憶,特書寫留下記錄,俾供後續有興趣的研究者,當踏腳石。
1991年9月2日下午,我在自由時報採訪中心辦公室,突兀接到報社總機轉來一通陌生人電話,他語氣急促表示,李應元在松江路御書園咖啡廳被不明人士圍住了,可能會出事……。我想詢問進一步狀況,以及來電者身份資訊,但他很沒禮貌,立即掛掉電話,我詢問總機接電話小姐,她說對方用公共電話打的,不知具體來源。
我隨即致電台獨聯盟林秋滿和相關人士,他們都答說不知情,林秋滿或許因過去常有人刻意放消息試探她個人反應,因而冷冷要我找其他人求證。
到了下午5點多,我打電話到美國加州洛杉磯找到台獨聯盟美國本部副主席郭清江,他表示,迄前一日,他們都有接到李應元報平安電話,並未接獲更進一步消息,但他相當關心李應元安危,託我找人在必要時給予「救援」。隨後,我找到李勝雄、江鵬堅兩位律師,他們二話不說,立即採取「適當」行動,迄當晚9點多,終於得到確切答案,李應元確實被調查局幹員逮捕,人被送到台北市基隆路調查站,進行相關偵訊。
李應元是1990年就隨著「鮭魚返鄉」的黑名單人士挑戰獨裁威權體制,而「翻牆」回到了台灣,進行「四百天闖蕩」的刺激性行腳。
我相當幸運被選中,曾對他進行了一次「獨家專訪」。當時,曾在鄭南榕雜誌社擔任記者,且與我有多次互動的江瑞添擔任中間人,先約我在民生東路的一間小咖啡館見面,再將我交給李應元的助手「阿弟仔」,他騎摩托車,在民生東路的一些巷子「七轉八繞」,經過將近1個小時的「兜風」,再引領我到御書園與李應元碰面。採訪結束後,李應元表示,以後有事找他,可透過林秋滿或廖耀松居間連絡。
當時,報社內部作業,還搞出一個「大烏龍」。對李應元這種熱門級人物新聞,報紙必然要在頭版放上「人頭」,達到聚焦作用。我送出的照片,是李應元與我的合照,報社正常作業是裁切留下李應元人頭,但當晚深夜第一批報紙印出來後,有女同事請我到伊通街附近小吃攤宵夜。
稍後,女同事介紹說,她老公來接她下班,希望我不要介意。但隨即又說:「他是調查局調查員,剛好對李應元很有興趣,是否可問詢一些問題,如果你不方便回答,也不必勉強!」
我心中雖然很不爽,但也只能陪笑臉說:「不介意!客隨主便。」
其實,我稍早在自立晚報擔任政治組記者,當時處理許信良「遷黨回台」新聞,也曾遭遇不少「粗暴」的尷尬境況。那時,我與許信良周邊的嫡系人士約好,他們有動作時,我就到報社接聽專線電話,再將其轉發為有吸引力的爆炸性新聞。某日,一位自稱是警總朱上校的人士到濟南路報社辦公室找到我,「邀請」我到旁邊咖啡廳喝咖啡。
第一次見面,他的口氣還算客氣,可謂是「先禮後兵」,但第二次時,他的口氣就不太一樣,我借上廁所間隙,通知報社高層來現場與我「巧遇」,孰料,二、三句話,他們就槓上了,朱上校更口出惡言:「如果我不能找記者喝咖啡,那我可改變模式,正式發公文,找貴報發行人、社長、總編輯、採訪主任和記者,一起到我辦公室,只是我的助理泡咖啡的水準不高,你們不要嫌棄哦!」
在那個年代,報社的電話,其實不只我一個人聽,有關單位對國際來電早有完善的監聽模式,換句話說,我得到的資訊,跟他們應該是「同步」,但朱上校一再「勾勾纏」的是:許信良他們還透過那些其他管道與我連絡,是否能預知他們下次行動的人、地、時等。
經過報社高層磋商,他們最後轉知我要與朱上校「虛與委蛇」,不要在言語上衝撞,避免為自己和報社招惹不可預測的「麻煩」。
自由時報那位女同事和她老公,比警總的朱上校,顯然是斯文很多,因而,我只能漫不經心地回應問題,畢竟我已不是「菜鳥」。同時,他們也幫我找到了真正問題所在,因為不該發生的錯誤,竟然真的發生了,報紙頭版印出來的照片,是我而不是李應元,難怪,我怎麼看都覺得奇怪,「李應元長得跟你太像了,你們是不是親兄弟?」一語驚醒夢中人,我立即奔跑回辦公室處理。
往後一段時間,我陸續接獲一些匿名資訊,有人自稱是調查員,說李應元是他堂兄的國小同學,他不希望李「出事」,要求我轉告李應元,松江路行天宮一帶國安單位已佈下天羅地網,期盼李轉移活動場域云云。
李應元入獄坐牢,後來因為刑法一百條的廢止得以出獄,光明正大投入相關政治活動。某場合,我曾當面詢問:1991年9月2日那一天,為何在御書園滯留那麼長時間?我託廖耀松他們傳達的資訊,沒有收到嗎?
不假思索地,李應元回答說:「我在外面奔跑了四百天,身心俱疲了,想休息了,另外,也期盼自己的慷慨赴義能引爆政治性的蝴蝶效應,如刑法一百條的修改,就符合我的願望!」
究竟何時開始與李應元有實質互動?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只知道郭倍宏、李應元擔任台獨聯盟美國本部主席、副主席時,他們發行的台灣公論報,常將我在自立晚報、自由時報擔任政治記者所撰寫的報導、特稿都用剪刀剪下、並直接貼上去,連「本報記者高天生,台北報導」或「本報記者高天生,特稿」也依樣畫葫蘆貼上,原本我對此一無所悉,後有一機會跟不少同業到香港,向新華社申請赴北京採訪,所有同業都被核准了,只有我一個人被打槍,有力人士幫我探詢,新華人士直言我是「台獨記者」,並拿出公論報當佐證,我才恍然大悟,但亦無可奈何!
根據李應元1992年向「新新聞周刊」記者透露,1991年9月2日被捕,「完全是自己心不在焉」,而且在8月間,郭倍宏闖關失敗,在桃園機場失風被捕後,他就已有「隨時被捕」的心理準備,且託人帶信給郭,說他隨時準備進去牢裡陪他。
郭倍宏二度闖關翻牆的事,早從1991年農曆春節後就開始醞釀,5、6月間,我打電話到洛杉磯與回到橘郡暫住的謝聰敏時,他就告訴我此事已在台僑圈子傳開。稍後,我更接到原先關心李應元安危的特定人士,傳來資訊,說郭倍宏「翻牆」的模式和路徑,都已被國安單位破解,他再度闖關時一定會「出事」。
我透過國際電話與謝聰敏討論,他說,獨盟這些年輕派都很「衝」,正面跟他們說這些資訊,他們可能咬定你是「抓耙子」,不然怎會有「內幕資訊」?我嘗試性將資訊提供給獨盟的一些人,他們反應都很冷淡,有人因此更與我「保持距離,以測安全」。
隨後,我在自由時報刊出一篇報導,強調郭倍宏不日將再度翻牆闖關返台。獨盟一重量級人士對此相當不爽,「郭倍宏還在洛杉磯,你就搶先發新聞說他要闖關,究竟是何居心?唯恐天下不大亂嗎?」
謝聰敏稍後斬釘截鐵說:「郭倍宏可能延宕計劃,但他絕對不會取消行動,他的個性一貫如此,想要做的事情,無論如何都會去做!」
郭倍宏在桃園機場被押走時,有到機場採訪的攝影記者看到,但由於國安單位對此諱莫如深,並沒有人挖到「內幕」,我接到訊息進行查證,也沒掌握確切消息,打國際電話找獨盟美國本部人士,他們理所當然是毫無所悉。
我便宜行事,自然是找李勝雄、江鵬堅兩人進行救援。還好,報社一位同事看我忙得滿頭大汗,提醒我說,機場的航警局,或許會知曉吧?李、江兩律師對此也是滿臉問號,最後,他們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不料,卻真的被他們找到人了,只是他們圖能要求一切依法行事和更透明化,不得黑箱作業而已。
回憶到這些往事,更讓我想起有關江鵬堅被特定人士指控「特務、臥底」的事。在我印象中,那些黑名單翻牆闖關的人士,遭遇國安單位追緝、打壓過程,最熱心幫忙、救援的,就是李勝雄、江鵬堅,他們出錢出力,耐操又不怨天尤人,即就聽聞有些無所不用其極的猜疑、吐槽,他們也是一笑置之。
1992年10月22日,台獨聯盟總本部在台灣召開中央委員會,各地中央委員回台報到。圖/擷自台獨聯盟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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