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
伊凡是一個46歲的捷克裔美國人,剛剛診斷三陰型(Triple negative,ER/PR/HER2標誌陰型)乳癌,帶著她一天前做的乳房磁振造影光碟片,在她先生的陪伴下來看初診。伊凡長得高頭大馬,患有多囊性卵巢綜合症(Polycystic ovary syndrome)伴隨的不孕症,十多年前接受荷爾蒙治療,成功地生育兩個兒子。她知道不孕症的治療可能增加乳癌的風險,伊凡從39歲開始就每年準時地做乳癌篩檢攝影。12月中,伊凡的年度乳房攝影出現右側乳房一個2.5公分的腫瘤。她在兩個禮拜內看了乳房外科醫師,做了超音波腫瘤穿刺證實是分化不良的三陰型乳癌。
走進診間,先自我介紹。伊凡友善地説她認得出我,因為她已經在網路上看了我的資歷及照片。
雖然我行醫已經三十多年,要給一個素昧平生的病人高度惡性癌症診斷的壞消息,心情總還是跟病人一樣的忐忑不安。病人知道事態的嚴重度嗎?她對癌症的壞消息有什麼樣程度的心理準備呢?在這個寶貴的初診一小時內,哪些資訊是幫助她做治療選擇最迫切需要的討論重點?哪些則是可以點到為止,才不會讓她承受不了過盛的資訊。
網路資訊泛盛的時代,許多病人在看診前已經從網路上做了功課。伊凡知道三陰型乳癌惡性程度高,但是對於治療的詳情並不清楚。我解釋了她的癌症期別,治療的內容——包括手術、放射線治療及化學治療;先化療再手術的優點及可能的風險。因為她比較年輕就得到乳癌,又有東歐的血統,雖然她沒有乳癌或卵巢癌的家族史,伊凡帶有先天性(germ line)BRCA基因突變的可能性比一般病人高。在手術前得到這個基因檢測資訊,能協助病人選擇乳癌的開刀的方式;多數帶有BRCA基因突變的病人可能迴避乳房局部切除術,而選擇乳房全切,甚至也切除另一側乳房,以絕後患。多數選擇乳房全切的病人在術後不需要做放射線治癌,除非腫瘤太大,或腫瘤侵犯了皮膚組織,或侵犯多數腋下淋巴結。如果病人希望選擇乳房重建術,可以轉介給乳房整型外科醫師,討論乳房重建術的選項及重建術的最佳時期點。
講到這裡,我一路留心伊凡的表情及肢體語言,確定她承受得住這麼沉重的資訊。事實上,伊凡的乳癌在短短的一年內出現(一年前的乳房攝影是完全正常的),病理上是惡性度很高的腫瘤,而且病理醫師也描述幾個小血管內存在有癌細胞(lymphovascular invasion),表示癌症有可能已經轉移到遠端。我小心地選擇我的措辭解釋這個重點,説明我們需要做全身正子掃描檢查,確定癌症只侷限在乳房。雖然我憂慮伊凡的乳癌惡性程度,我安慰她和她先生,我認為她的乳癌已經轉移遠端的機會是很低的。一方面,我的職責是要提供伊凡完整的訊息,另一方面,我不希望過度驚嚇她,造成她恐慌焦慮而失去鬥志;有些事情也許不大做文章,點到為止比較好。這是醫師的工作類似老師教學之處,「善待問者如撞鐘,叩之以小者則小鳴,叩之以大者則大鳴」;同樣的病情,不同的病人,我對病情説明方式可能都不一樣,但是基本原則是一致的-提供完整資訊,並且給病人最佳治療的希望。
伊凡看來很強悍,完全沒有因為多項壞消息顯得憂鬱張慌。她一直都保持鎮定及專注,問了很多好問題,伊凡的先生則用他的筆記型電腦做記錄,也偶爾提他的問題。醫療重頭話題告了一個段落時,我們討論她在化療期間繼續工作的可能性,以及她應該如何告訴兩個稚齡的兒子她的癌症診斷。也許是話題牽涉到她的孩子讓她的情緒堤防開始崩陷,這個很有女強人氣勢的病人眼眶開始盈淚。她説她的家人及朋友給她很多壓力,要她到波士頓的 Dana Farber Cancer Center 做治療;這時候,她告訴我她事實上需要趕著去 Dana Farber 看一位乳癌名醫。為了不耽誤她跟 Dr. Eric Winer的會診,我甚至沒有來得及給她做身體檢查就結束了這個90分鐘的初診。我知道伊凡跟我就此分道揚鑣了,她會留在 Dana Farber 做治療,我則趕緊去看下一個已經等了30分鐘的病人。
不少同事遇到類似的狀況——花了心血時間準備及傾全力詳盡地看診,病人卻在最後一刻告訴你,她要到著名的醫院看著名的醫師。早知道,就不會花那麼多唇舌與精力看她。我猜網路資訊可能教導病人看病種種絕竅,包括守到最後一刻才告知原本就想好的要去名醫院所治療的決定。反倒是我不知是在安慰病人或安慰自己,我告訴伊凡,在Dana Farber 治病與在我們的癌症診所治病的差別是,我只是一個一般腫瘤醫師,我不只治療乳癌,也治療各式各樣的癌症;Dr. Winer 則專門治療乳癌,也許他會提供參與臨床實驗的機會;除此之外,我相信Dr. Winer 會同意我的治療建議。我告訴伊凡不需要覺得過意不去,病人尋求第二意見是常有的事,也是對病人很有幫忙的舉措,讓專家中的專家確認我的治療計畫是完備的。我也鼓勵伊凡有機會的話,要參與臨床實驗。我跟她保證臨床實驗有嚴格的醫學倫理規範,病人的最高權益是受保障的,也絕不會有一些人想像參與實驗是會淪為小白鼠的情況。
我的一個沒説出口的意見是,我以做為一個一般腫瘤醫師為豪。我看的病人有著各式各樣的病,每個病人的病情我都能如數家珍,每個病人對我都是珍貴特殊的。我無法想像如果我從日出到日落只看乳癌病人,她們的病情病歷會不會都模糊在一起了呢?
※本文轉載自:元氣網醫病平台
文章屬作者個人意見,文責歸屬作者,本報提供意見交流平台,不代表本報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