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將傷殘榮民收容在後山的台東,就跟將精障榮民收容在花蓮一樣,除了照顧管理的需要外,不免也有些「門面」問題。這不只是政府擔心若把他們收容在大都市附近的榮家,易起軍民紛爭與省籍矛盾,當時民間確實也希望如此。想想看我們的用語從「殘廢」進展到「殘障」、瞎子(青瞑)到視障、聾子(臭耳)到聽障……這一小步就走了數十年啊!”
我的好友許映鈞檢察官曾說過,他在司法官訓練所受訓時,課堂上老師講到的這個案例。
檢察官有個工作叫「相驗」,只要人不是死在醫院床上的,檢察官就必須去醫院太平間或殯儀館停屍間,看一下有沒有問題。現在相驗都交給檢察事務官去做了,但當年還沒這編制時,都是檢察官自己來相驗。
檢察官的一句話
這位老師說,她年輕時,有一陣子,發現當地好幾起傷殘榮民意外死亡的案件,死者生前都是需用拐杖甚至輪椅,他們失足跌落於榮民之家的水池而溺死。
這些無他殺之嫌的溺斃案例,通常輪值檢察官到場露個臉後,照章行事發交火化即可。但她這次離開太平間後卻沒回辦公室,而是直接轉往當地榮家。
原來她發現溺斃者都是來自同一榮家,這個榮家有個水池邊緣略微傾斜向水面,以致路面較高,且又沒有設圍欄,因此傷殘榮民,尤其坐輪椅的,很容易失足落水。而傷殘的榮民落水後,根本無力自行爬起,他們就這樣白白喪命。
於是她直接找了榮家主任,她對這位年紀足以當她父親的退役將官丟了句狠話︰「從現在起,只要再有人落水溺斃,我就依法簽辦你業務過失致死。」
人在公門好修行,年輕檢察官的一句話,救了日後好多的傷殘榮民。池邊地勢立刻做了整理,圍欄也出現了,從此不再有榮民失足溺斃的憾事。
軍隊裡本應都是年少精壯的青年,病痛不多;但當兵之後,必有凶年;戰場上不只是有死亡,死了就一了百了,更多人會因受傷而成為殘障者。其實在軍中根本不用等到上戰場,操練演習、構工搬運,都有相當程度的危險性,隨時都可能造成傷兵。其他國家的軍人也一樣,受傷的機率會高於其他行業,只是國軍的傷兵情況更慘重,作家王鼎鈞(左圖,取材自VOA)就說過︰
「好萊塢出品的電影裡有一場戲,炸掉一條腿的大兵和炸瞎一隻眼的大兵額手相慶:『對我們來說,戰爭已經過去,我們可以回家了!』但國軍的傷兵無家可歸,你兩條腿離家,怎麼能一條腿回去?
而且戰爭對他們並未過去,他們的家鄉在解放區,缺一條腿或瞎一隻眼,正是他殘害人民的罪證,不能掩飾,無法原諒。這些人逗留戲院,遊蕩街頭,心理不平衡,見誰跟誰生氣。」
傷兵無家可歸
王鼎鈞提到的傷兵慘況,不只是在中國時如此,1949年遷台後,傷兵從有家歸不得變成無家可歸,狀況更淒涼。
在漢民族的社會裡,「殘」字之下接的就是「廢」,傳統戲曲裡有多少段子是在戲弄他們?民間故事裡有多少是以嘲笑他們為題材?連天真純樸的兒童,都仿效大人以捉弄聾啞為樂。台語裡把視障稱為「青瞑」,聽障稱為「臭耳」、「啞狗」,肢障稱為「掰腳」,在我們的語言裡,連稱呼他們都帶著毫不修飾的歧視與輕蔑,傳統觀念裡甚至認為殘障是他們的業報。
另一方面,政府對傷兵也照顧不周,不要說缺乏復健、康樂、職訓、教育、宗教等等,連最基本的醫藥也付之闕如。敗退的政府自顧不暇,傷兵只能隨意放生,任其在大都市裡行乞、吃霸王餐,甚至行竊、行搶。難怪王鼎鈞說︰
「九十年代,我讀到美國心理學會一份調查報告,人若生活在困難的環境裡,長期受疏忽蔑視,容易產生暴力傾向,這時人經常憤怒,愛打架,任意破壞物品虐待動物,喜歡攜帶武器。我覺得這番話幾乎是為四十年代瀋陽的傷兵而設。
傷兵還想活,還想活得有自尊心,只有結隊聚眾提高自己的地位,他們發現,一個傷兵是弱勢,一群傷兵就是強勢。他們並不遊行請願、奔走陳情,那時不興這個。他們結夥橫行,強力開闢生存空間,用他們自己的辦法向社會討公道、求補償。例如成群結隊吃館子,上澡堂子,坐車,看戲,都不付錢,而且動不動就把館子戲院砸了。
我和傷兵有很多接觸,我納悶,他們為何不和市民和善相處?有一個傷兵對我說,他也很想發展軍民關係,很想和老百姓起碼有點頭之交,無奈男人看見他就捂鼻子,女人轉身就跑。有一次他到公園散步,看見一個很可愛的小男孩,他走過去朝那男孩微笑,做母親的立刻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向他怒目而視。
他說我們是傷兵,只能做壞事,不能做好事。我們進飯店白吃白喝,社會能接受,大家認為我們就是這麼個料子;我們做別的,社會不接受,認為我們不配幹那個。
他說將領以前玩弄他,現在政府捨棄他。二十多年以後,我自己有了孩子,孩子玩塑膠小兵,排列陣勢,發現缺腿斷手的小兵,挑出來丟掉,我在旁想起瀋陽的傷兵,想了很久。」
傷殘榮民的處境
王鼎鈞所形容的傷兵,確實是國共內戰期間各大城市裡的景況。難怪當時民間戲稱的「四大害」,就是指「國大代(表)、榮譽軍(人)、流亡學(生)、新聞記(者)」。嘴裡說是榮譽軍人,實際上卻毫無可「榮」之處,而傷殘榮民比榮民更不「榮」
1949年遷台後,尤其是在1950韓戰爆發後,兩岸局勢進入冷戰期,從前線後送來的傷殘士兵就少了,大多是車禍與工安造成。至於病殘,只要不具傳染性如痲瘋、肺癆等,因中風或需截肢的肢障或視障者,也就與傷殘榮民一起收容,方便照顧管理。
政府將傷殘榮民收容在後山的台東,就跟將精障榮民收容在花蓮一樣,除了照顧管理的需要外,不免也有些「門面」問題。這不只是政府擔心若把他們收容在大都市附近的榮家,易起軍民紛爭與省籍矛盾,當時民間確實也希望如此。想想看我們的用語從「殘廢」進展到「殘障」、瞎子(青瞑)到視障、聾子(臭耳)到聽障……這一小步就走了數十年啊!
因應當時的民情,1955年7月1日,退輔會在台東縣卑南鄉太平路成立的太平榮家,專收傷殘士兵。據2014年12月6日中央社報導︰「60歲的復健員曾英花回憶,38年前她到太平榮家服務時,有3,000多人,每天看診的有200名,有人失去雙腳坐輪椅,有人缺左臂、有人缺右臂,眼盲的搭著前人肩膀,脫掉衣服,身上都是彈痕。」
另一受訪者,輔導組長李翠蓉也說︰「太平榮家最多時有200多位眼盲的榮民,他們都是在對日抗戰時被日軍俘虜,然後當作毒氣活體實驗,被救出時視神經已經受損,後來又跟著國軍到台灣,一個搭著一個肩膀,相當辛苦,輾轉被安排到太平榮家。」
太平榮家慈湖。
太平榮家頤安堂花園。
太平榮家懷德樓。
太平榮家的一則故事
太平榮家收容的視障榮民,有一則感人的故事刊在1963年9月7日的各家報紙。當時尚未實行9年國教,初中還須考試入學。家住台東鎮中華路的鎮民林細悌,因為收入不高,以致兒子林水明品學兼優,國校畢業考上省立台東中學,卻因沒錢註冊而須放棄升學機會。
被收容在太平榮家的視障榮民方正奎(浙江桐廬人)聞訊,就捐出平日省吃儉用存下來的1,000元。方正奎曾任排長,1946年在陝西安昌剿匪戰役中負傷成盲,1957年調到台東臨教院,然後就養太平榮家。
方正奎的義舉見報後,感動了台東各界,台東中學校方允諾林水明在學期間免繳學費,天主教台東教區也捐助服裝費200元,縣議員藍興善也表示願負責日後其他所需費用,請方正奎無須太過苛待自己,安心就養。
原本太平榮家收容視障榮民,不只一般人不清楚,很多外省人也從未聽過。大家會認識這個從台北看來最偏遠的榮家,大多是來自1960年1月2日軍方幼獅社〈九旬老兵重見光明,有生之年仍願效忠〉的通訊︰
「新年帶來新的希望,老兵不老,重見光明。一位從軍50餘年,現年90高齡的退伍老戰士沈治平,眼睛失明2載,經榮民總醫院手術治療後,現已重見光明。這位曾經南征北討的沙場老壯士,係黑龍江海倫人,兄弟6人,均為篤實誠樸的農民。
他早歲從軍,足跡遍及全國,頗著勞績。退伍後原住台東太平榮譽國民之家,國軍退除役官兵就業輔導委員會主任委員蔣經國,於去年11月初前往探視時,得悉沈老戰士眼睛失明,極表關切,乃即護送台北市榮民總醫院診治,於聖誕節前夕施行手術,現已痊癒。
昨日新年元旦,沈老戰士以興奮的語氣告記者說:『我雖年已90,身體各部門都很健全,但我並不覺老,就是這眼睛害了我,使我住進了榮家,現在眼睛重光了,這都是政府關懷的德意。使我在新年帶來新希望,我將以有生之年,來效忠 總統,報答政府的德意。』
沈老先生除了眼睛之外,耳聰步健,看來像70歲左右的人。最後他又感激又興奮的說:『我本想早點回榮家去,與那些老伙伴共渡新年,但蔣主任委員要我多休養休養,說要為我做九十歲的生日(1月23日)這更是使我感激不盡了』!」
79歲的老兵跟著撤退來台?
幼獅社發布的這則新聞,本來是為了宣傳太子爺所主持的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是多麼照顧傷殘榮民,即使遠在後山一角,依然得以共沐天恩。不過有點讓人難以想像的是︰1960年就已經90歲的老兵,1949年來台時,也已高達79歲了。何以撤退來台的軍隊裡,會有79歲的老兵?實在難以想像。
從各報記者的追蹤訪問裡可以發現,這位來自黑龍江的超級老兵沈治平,生於清朝同治8年(1869年),由於東北地區盛行「小丈夫」婚姻制,因此他15歲時,就娶了比他大3歲的妻子,19歲時生一女,20歲及22歲時各得一男,但當兵後就和家中失卻聯絡。
推算起來1960年他受訪時,連兒女都超過70歲了。國軍裡為何會有這麼老的兵?他又是在哪一年入伍的?沈治平告訴記者,他在42歲那年從軍,也就是1911年(宣統3年)入伍。那麼他加入的不是民國的軍隊,更不是黃埔建軍後的國軍,而是清朝的軍隊。
但沈治平對記者自稱當了將近50年的兵,北伐、抗戰、剿匪等各種戰役都參加過。當兵前他在家鄉耕田,家中有田地1,500多畝,種植高梁、黃豆、小麥與雜糧等農作物,吃的用的都不愁。
1953年他的左眼因外傷失明,1958年右眼又因亞急性青光眼併合老人性白內障失明,從此正式退伍,被收容在太平榮家。去年11月13日,退撫會奉蔣主任之令,把他從太平榮家送到石牌榮總,摘除右眼囊腫及進行鞏膜、虹膜手術,之後右眼已逐漸復明。現在他已經可以自由行動和向朋友們點頭招呼了。他很興奮地告訴記者︰
「民國49年是我新生命的開始年,過幾天我就要回到太平榮家養老。我一生中最欽佩也最感激的人就是 蔣總統。自從民國47年正式退伍後,舖的,蓋的,吃的,穿的都很好,這些都是 蔣總統對我們退伍戰士特別照顧的恩德。 蔣總統待人好,不像大陸上的毛匪,把老年人趕淨殺絕以節省糧食。從這一點上看,得人心的 蔣總統,一定是可以把我們帶回大陸去的。」
養在太平榮家的高齡榮民
一年後(1961年)3月9日,軍聞社自台東電訊〈老榮民沈治平昨度91壽辰,蔣經國派代表致賀〉︰「一位安居在此間太平榮家的老榮民沈治平,今日在各界人士的熱烈祝賀下,歡度91歲的壽辰。太平榮家的負責人及全家的榮民們,特為他布置了一個很富麗的壽堂,晨起即紛紛為他拜壽,台東縣長黃拓榮及各界首長多人,亦於中午12時前往拜壽,行政院國軍退除役官兵就業輔導委員會主任委員蔣經國,特派該會處長王茂山為代表,前來台東致賀,並致送禮金和禮品。」
1950年代的軍中,竟有左眼失明的80歲老兵,甚至需等5年後右眼也失明後才得以退役,收養於於後山的太平榮家。一方面能看出當時軍中的「人情味」,只要不打仗,領導幹部也默許80歲的失明老兵留營。因為年輕的傷兵都不易在異鄉生存,若按規定發幾個月的薪水,把失明的老兵逐出軍中,無異將他們逼上絕路。但另一方面也能看出將傷兵藏匿於後山,對當時的政府來說,或許也是無奈且唯一的抉擇。
這些殘障老兵在四季如春的東台灣,可以避開社會的歧視與適應的困難,兩蔣父子對他們也較其他榮民相對優渥。太平榮家設有百壽堂,小蔣經常探望外,從報導沈治平的新聞裡也能看到,1960年春節前,73歲的老蔣也頒贈夾袍一件、襯裡衫褲一套、襪子二雙及布鞋一雙,給胡貴生等115位也年逾古稀的老榮民。
但也在同一年的5月1日,車禍頻傳的花東鐵路馬蘭平交道,上午10時又發生柴油快車輾死54歲視障榮民袁坤的慘案。被收容於太平榮家的袁坤,早晨步行通過馬蘭平交道時,不知是疏忽未聽到警示聲,還是警示鈴故障,被由花蓮開來的第一次柴油快車撞擊,血肉模糊而當場斃命。人跡罕至的東台灣,雖然利於養生,但對殘障者而言,仍有不便與危險。
太平榮家懷德樓辦公室
太平榮家即將走入歷史
隨著局勢安定與老兵凋零,各地榮家收容的人數日益減少,主要收容殘障榮民的太平榮家,人數減少得更嚴重,1980年代還將原本屬於省政府社會處主管的育幼院,改隸退輔會自行辦理,專責收容國小六年級以下、無依無靠的榮民子女。由於榮民常是老夫少妻,失和離婚或病故後,留下無依的子女,很多失牯榮民子弟的童年歲月,也都是在此「太平」成長。
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那麼傷殘的老兵呢?自然是凋零得更快。2014年10月,太平榮家僅剩110人。由於閒置房舍過多,前一年11月,退輔會就已將太平榮家與附近的馬蘭榮家合併,太平榮家因此降為分部。
原本退輔會規畫,是要將太平榮家轉型為老年失智專區;但因衛福部已另行規畫園區,加上工程又6次流標,只好終止計畫,將人員移置到馬蘭榮家與屏東榮家。藏匿傷兵的後花園,成立一甲子的太平榮家,自此也就正式走入歷史了。
【本文取材自民報文化雜誌雙月刊】
2016年/第15期(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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