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宜蘭頭城二二八》​我的三國誌
寄件人 E-mail
收件人 E-mail

《宜蘭頭城二二八》​我的三國誌

 2019-02-22 11:40

夢幻的憧憬:戰爭結束,回歸祖國

我的弟弟在1945年8月13日逝世於東京,8月15日,我們到火葬場領骨灰回來的途中,聽到日本天皇在向全國人民宣佈日本投降。我們在等候船隻(船隻少,船票難買)回台灣,等到隔年(1946年)2月11日才乘冰川丸回台灣。當阮在等候回台的船隻時,有時出去會看見有人在路邊排地攤,賣一些無燒去的東西,他發現有一張孫文先生的真人照片,如獲至寶,將它買回來,他是嚮往祖國了。

坐船回台灣時,大家都盡量拿著物件回來,我只是用背袋背我弟弟的骨灰,引渡著弟弟的靈,到斗南才交給外甥林滋昌(母親異母兄長之子),他是同船自日本回來的,由他帶回土庫,安葬自家墓園。阮是1946年2月17日回歸故鄉台灣,不再是日本人了。

他懷有外科手術的技藝,也有為故鄉服務的熱情,但他不能滯在家裡長久。他都出去台北等地找看有沒有日人所留下來的病院。但因1946年2月才回來結束做日本人,病院都已經互人(台語)接收去了。他有招同學朋友來合開綜合病院的抱負,但都未能如願。後來,在省衛生局當第三課長的王金茂先生,他是慶應先輩,也是宜蘭人,經王先生介紹給省衛生局長經利彬,說省立宜蘭醫院院長一職有欠。他用英語與局長面談後,拿到聘書,5月中赴任。除內科主任以外,小兒科主任是李瑞珍同學兼副院長。耳鼻科、婦產科等都是新招任的。他本人也兼外科主任,有蔡陽昆醫師當外科醫師,準備把蔡醫師培養來接外科主任。

有三間房的宿舍,起初,那些獨身醫生一起住在院長宿舍。後來,有一間日產中山醫院互(被)宜蘭醫院接收做醫生宿舍。後來因市政府有餘額的宿舍空著,所以向市長朱正宗交涉,暫借二間做院長及副院長的宿舍。因為當時戰後聯合國救濟總署有派人來視察病院了,按院長郭章垣陳情,決定要復建護士宿舍以及傳染病棟,所以才向市政府暫借(宿舍)。這時,市長朱正宗口頭說好,心內大概不爽,但實在不得已的。

後來,在7月間,宜蘭發生霍亂,這是漁船與大陸來往所帶來的。日本統治時代,有衛生警察在取締、管制青果魚類(預防傳染病),但在大陸無那衛生觀念。市長有行政權,但病院院長沒有行政權。市長對商人說:「是郭院長說你們不可賣青果魚類。」(霍亂是經由人的糞便傳染),這樣,把責任推給他。病院所有醫生護士日夜總動員,出去各戶注預防注射、檢糞、隔離病人,無暝無日在做醫療工作,各鄰里都行透透。我先生駐在病院,我是由小兒科的醫師和護士在晚上11點來給我注預防射(針)。不知死多少人,也救了多少人。值得安慰的是幾年後,有一位胡清正先生在田秋堇所辦的《噶瑪蘭》雜誌寫文章,說他弟弟才22歲時患霍亂,已一腳踏入棺材,是郭院長把他救回來的。另有一位王成章牧師也曾在報紙上寫出他12歲時患霍亂,是郭院長救其一命的。兩人都說郭章垣院長當年救了百人以上的宜蘭人。王牧師也建議,應該在醫院為郭章垣院長立銅像紀念。這樣,有人紀念他,我們就得到安慰了。

夢幻的破滅:生離祖國,死歸祖國

他滿心心意要為祖國台灣盡他所能,但祖國中國不愛他。1947年在台北,2月27日發生取締菸攤而引起警察打死人,群眾不滿,終於發生全島性的事件。但在宜蘭並無打死一個外省人,只有學生去接收武器(事後研判,可能是陷阱),於外省警察躲起來時,遊行維持治安,事後接受郭章垣院長指示,把武器(舊三八步槍)集起來,放在倉庫保管。(朱正宗向陸桂祥呈報書稱郭章垣院長為司令,後來以武器數量不符,嫁禍郭院長)

宜蘭地方是很平靜的。後來,台北有組織處理委員會。不久,陳儀向全島廣播,說要各所在組織處理委員會。於是,宜蘭也發起組織處理委員會,本來是頭城鄉長盧纘祥被推起做處理委員會主任委員,後來變做要推郭章垣院長(做主任委員),他推辭,因他來宜蘭不到一年,他是外地人,他是醫務人員,但他都推不去。後有人說,陳儀要地方的人士出來組織,處理委員就是黑名單,有計劃要消滅台灣菁英。有人從此去山內住幾個月,事件平靜才出來。我先生有人帶他去山上(郭文鸞處)避2、3日就回醫院(好像是副院長來找他回去?)。他因有職務,也驚去波及他人,認為如果政府有誤會,去說說溝通就可以了。在此時,他大概心內有決定要就義的,留下「生離祖國,死歸祖國,死生天命,無念無想」這16字,大概是那時留下的(遺書日期是3月14日),放在醫院。

那是3月18日凌晨2點,許多士兵在門外叫「郭章垣」,他在裡面應聲,一邊穿衣服。才穿好外褲,那些土匪兵就打破玻璃門進來,直接到阮住的房間,立刻以槍抵住我們,隨手抓了一條領帶綁(蒙)住他雙眼。在整房內翻箱倒櫃,要找武器,但是什麼也沒尋著。隔室的蔡陽昆醫師聞聲趕來,要求給他穿好衣服,都給(被)他們拒絕了。後來,我拿他的大衣給他披在肩上,就這樣被架走了。那些土匪兵順手牽羊,拿走蔡醫師掛在走廊壁上的雨衣。

當時,與我先生同卡車被綁的有八個人,但是有一個叫林金村的人,是電信局的主任。他幸運地被相識的軍人認出,就說抓錯人,將他放走,直到40年後才敢說出真相。他說他並無做什麼差錯,因軍方叫他打電報到台北,而台北那邊不能接,已經不通,就說他不聽命令,就這樣要送他去死刑了,後他被關起拷問很長時日,才被放出來。不過,後來又前後兩次被抓,被關了近20年。

他們有武器就可以亂殺人、亂扣赤帽子,不知冤枉多少人,實在無法無天,野蠻至極。很多人都不知自己為何遭到槍殺,都無審、無判,還滅屍,這就是我們的祖國嗎?

19日上午,有人來病院說,在頭城媽祖廟前,有人被槍殺,要我準備去認屍。於是,準備他要換的衣服、牲禮,棺木大概是病院給準備的。當時,有一個年輕的巽醫生,他是在大陸的醫學院畢業回台灣,剛來病院要學習外科,他是住頭城的人,由他用腳踏車載我到頭城去收屍。有公工在掘出一個一個的死體給家族去認,他是第五個被掘出來的,還是五花大綁,我看見這樣,像結冰,連一點眼淚都流不出來。我趕緊把繩子解開,用院方準備的藥水把身上土砂洗乾淨,換上衣服,然後蓋上白布。這時,一股清紅的血自心臟傷口流出來。

丈夫冤死,我拒為教師

將他埋在宜蘭公墓,回到原地,已是凌晨1點。他被埋在廟前已經過一夜,他從被捉到槍殺不到24小時。他僅在心臟處有一個槍口,諒必是未斷氣就被活埋的。他們本來就要載這些人去(槍殺後)填海的,因橋壞去,卡車不能通,才臨時在廟前槍決,埋在一起的。我只知道那個年輕醫師姓巽,也不知他名字。他載我到他家休息到天明,他母親準備早頓粥飯給我。巽醫師說,郭院長的墓地他會時常去看,叫我安心。但是,頭一次清明時,我和小叔及他父親,以及出生五個月的女兒去掃墓,都沒有看見巽醫師。6年後,我們再去將他遺骨拾回故鄉溪口埋葬,都沒有看見巽醫師。到現在,我時常打聽他的消息,都沒有人知道。我擔心巽醫師母子是不是因為幫忙我,也遭軍隊毒手了?巽醫師的恩情,阮時常掛在心頭。

當時,女兒還未出生,我回去外家時,有土庫公學校校長李茂焚先生來我哥哥處說我可以去教書,或當幼稚園的老師。他好意本身親切來關心,但我回答他,這樣的國家,我如何去教學生咱的國家是好的?我如何去教學生要愛這個國家?我又要重新學注音符號,我無興趣。我謝謝他的好意,謝絕了。做教員或要入國民黨,我絕對不可能。以後,我都不准我女兒加入國民黨,那是土匪黨,和共產黨真是雙胞胎了。他們都是無法無天,無人權,比美國的貓權、狗權都不如。如果講日本人是異民族,他們對待台灣人也沒有中國那樣殘酷。日本人對台灣也很有建設,也有道義。

二叔去逝,婆婆勸我再嫁

我事後回到他故鄉溪口待產,七個月後,到10月她才出生。她祖父期待生一個男孩,要號名勝華,但是生出來是女的,他照樣給她勝華的名字。

阮自日本回來時帶有外科手術儀器,放在宜蘭醫院,直到他死後,我女兒還未出生,他二弟(公學校畢業就一直在家幫忙他父親做代書業務,和妻子生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對我說,家內人口多,要將那些儀器賣給醫院,得來(的錢)買一些土地,可有收成來幫助家內。我說:「你可以去處理吧。」但是,他將那些儀器賣掉多少(錢),買了多少土地都不說,我是後來才知道土地是登記給他兩個兒子。當時我都不計較那些。4年後,他二弟患了急性盲腸炎(併發腹膜炎),到省立嘉義病院手術不治,終於離開世間。他會幫他父親做代書業,又已有三個男孫,他父母的傷心可以諒解。

不久,他母親,即我乾家(婆婆)有一天對我說:「你那個女兒去給人家養飼,你可以再嫁。」我聽了後對她說,生的雖然是女的,但她是郭章垣唯一的血脈,她是我所生,我有責任養育她,於是我回到土庫我娘家。

某營長太太24萬舊台幣的旗袍布料

頭一次國軍來台,我沒有看見他們的隊伍。但是,我終於在溪口實在看到他們,是從大陳退來的戰敗兵。真正聽人講的一樣,是腳穿草鞋、背紙雨傘,各人背一小袋米,差不多2、3碗,及鋁鍋。有的手牽著驢仔,大概要去住國民學校。這樣的兵怎樣去戰爭?真使人懷疑。

在我的故鄉土庫,有兵團、團長去住媽祖廟的廟廂。他有(包括)老父、太太、兩個兒子的大家族。後來,他老父死去,廟方不能將那屍體自廟門抬出去,終於,自厝頂抬出去。有營長看中我哥哥的厝,他們看到哥哥孩子們的讀冊房,就佔去住。還有一個連長住(出家人的)菜堂。一個住我甥子的厝,他們看中意,只要有空房,他們都可以隨便住,其他的兵仔住在學校。住了一個時期,他們才搬走。

當時,我正和我朋友一起給人家做裁縫(維持家計),那個營長太太拿一塊布料要做旗袍,是我朋友給她量身的寸尺。做好了,她穿了不合意,就說那個布料是(值)24萬舊台幣,來店裡吵,要24萬還給她,真是秀才遇到兵,有話講不清。我朋友害怕,要我出面。後來,真的將24萬給她了事。還好,我大哥(林永順)的孫女要結婚,我甥子將那旗袍以24萬買下,做結婚那天穿的。我和我朋友算無工資做旗袍,後來不再給他們做就是了。

盧纘祥夫人:「郭章垣院長是替我先生死的。」

在我女兒勝華5歲時,阮母校三高女在台南要開同學會總會,阮在土庫兮(的)同學駱麗珠、陳碧蓮、陳碧禎與我4人(林瑞雲不去)去參加。當時,孩子未入學的都帶孩子去,一大群的人都去住在王麗月先輩的厝。她先生已過身,孩子已結婚,沒有住在一起。阮一大群不客氣的,自然自在住在那裡,因大家都是一起住過學寮生活的,所以都不客氣,她也很慷慨接待阮,於是大家攏去參加同學會。

來參加的不都是同期,所以互相不認識。開始,先自我介紹,起先,有一個在我對面的說她來自宜蘭,先生就是縣長盧纘祥,最近已過身。輪到我,她聽我講,我先生是宜蘭醫院院長,死於二二八時,她對我說,你先生是替我先生死的,他(郭章垣院長)是一個正直人。起初,我以為她也是校友,後來才知道她不是校友,是她朋友因縣長過身不久,招待她到台南散散心,參加阮的同學會。

這證明為什麼朱正宗(市長)一派的人硬要有院長職務的人去當處理委員會委員,這明明是公報私仇。

台灣人本來是純樸的人。自從大陸中國人來了後,利用台灣人鬥台灣人,造成黨派與台灣人貪心錢財、地位的風氣。

國民黨來台灣,實施平均地權,將台灣人的財產變做他們的財產。大陸歸來的半山,更是造成台灣人害台灣人的風氣。盧纘祥做無5年的縣長死了(有一說法,盧縣長因所知內情太多,被下毒而亡),最近聽說他太太也死了。他們兒子得到採礦特權,也聽說被起訴,一定不得好尾。

朱正宗宜蘭市長無做,後來得他主子連震東的致蔭,做專賣局長、台灣土地開發公司的總裁,現在(2005年)還活著,真好狗命。

蔣介石(父子)對二二八禁止40年久,人民不得講起二二八的事。當時,真多學生被害,他們都未成家,40年後,父母有可能還活著的嗎?活著,嘛不知他們(被害子女)的去向,無處可訴,以致無人替他們申冤。二二八受害人數無人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們父親、兄弟的死因,何時何處被害。

不過,在聖經內面,羅馬書12章19節,主說:「申冤在我,我必報應。」相信他們的終尾,上帝必替咱報應。

※本文摘錄自:前衛出版社《宜蘭頭城二二八》,郭勝華
※延伸閱讀:
宜蘭頭城二二八慘案 郭章垣遺孀回憶錄重現始末

相關新聞列表
生活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