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大學第一任校長曾約農先生,在校史上不但具有聖人般的形象和人格特質,其身世更是中國傳統世家的權貴,和「第一家庭」的密切關係,均為後人所「崇敬」與津津樂道,即使開明如周聯華牧師,提起「曾家兩姊弟」,無不尊敬有加。
兩年如彗星般的任期,畫過大度山的時空,讓當年的師生追憶不少「聖跡」,長留史冊,甚有校友以「東海之父」緬懷他;東海六十多年來,望盡前塵仍無來者。一首「留別東海」,彷如「聖箴」般地被貢奉為「完美」的句點,時空凝結,後人多不敢意解,因而留下不少謎團。
首屆歷史系畢業生,蔡榮芳博士所輯「從宗教到政治--黃彰輝牧師普世神學的實踐」第六章「參與創立東海大學---宗教、政治,與自由人文主義教育」的章節中,對曾約農校長有相當篇幅的敘述。這是有別於過往感性「紀念專輯」的描述,蔡博士以「受業者」理性的筆調,把曾校長請下「聖壇」,將聖人解嚴,此乃東海人特質也。玆將精釆重點整理如下:
兩年聘約的來龍去脈
「兩載桃畦手自栽,橫渠孤負叩鐘來」。兩年的桃畦之約聘用原由與過程:
1954年10月間,東海首任校長難產之際,曾約農在「內舉不避親」的「徵召」下,才到大肚山「橫渠孤負叩鐘來」。
一、黃武東董事所獲得之資訊
「藉曾約農先生之聲望與才幹,解決師資難求問題。1955年7月15日,董事會禮聘曾約農教授為東海大學首任校長,並約定兩年為限,待學校開學,校務一切就緒時,須准其辭職。原來董事會起初擔心學校成立後師資難求,乃思藉曾約農先生之聲望與才幹,解決此一問題。曾先生首肯後,這些困難果獲解決」(黃武東回憶錄) 。雖然兩年為限的理由不明,卻容易被教會派董事接受。
二、曾約農受聘的理由
「約老重視教育,不得不臨時受命出來領導」。(李爾康祕書)
「他揭示立校目的為「以基督教精神,遵循國策,實現三民主義教育,並發揚中國固有文化」,用意在糾正以往基督教會所創設的大學不符我國國情之缺失」。(國家教育研究院 2000)
以此呼應「橫渠孤負」的抱負,正符合中國文人以天下為己任的橫渠文化。
但是這「孤負」的過程是經過幾度折衝出來的。
首先致函董事會:「如上述各項,董事會認為可同意照辦,則鄙人可先應聘一年,期滿後,除非雙方願意繼續,應作為自動解約」 (曾函) 。
1955 年4 月25 日,曾校長首次參加第21 次董事會議,會中致詞時略謂:「此次得獲機會爲上帝、爲國家服務,撫心自問,實亦義不容辭,但望董事會能視爲試用,在此試用期間,願將學校籌辦成立,並將基督理想,求其實現」。
結果:「辱荷本校校董會不棄以約農承乏首任校長,年邁學荒,勉允以兩年為瓜代之期,藉以稍盡綿薄。」(首屆畢業生紀念冊,曾前校長序,1959)
可見兩年之約是曾約農孤負「橫渠」的約定,但都有被「徵召」的意味,主動意願薄弱,更非謙沖用詞。
大度山上的儒門風範
「他全心全力投入東海校政,深得學生敬愛」。「他素性節儉,平常總是一襲長衫,遇有典禮,則加馬褂;他不穿西裝,偶而到美國開會,也是如此」。這是國家教育研究院的檔案資料,可見「武城弦誦慚宗緒」應是孔儒聖教家門風的寫照,他的治學頗受當時國內外的尊崇和肯定。然而何來又有「沂水風雩愜素懷」這種 消遙處世平生志的感受?尤其「借得寒鶴耽落拓」,這句以傲世不羈人中鶴自況,以備受師生肯定,校譽直逼台灣大學的校長,怎會有弧單寒鶴之喻?接著「非關雞肋委塵埃」,應該是在光鮮亮麗的光環下,存在著世俗沾塵埃之嘆吧!
曾校長和聯董會之間的磨擦
蔡榮芳博士詳細分梳曾校任職所面臨的三大文化衝突:
辦學理念的差異:宗旨不同。這是倉促「媒合」的代價。聯董會出資來台創校的目的是為了「服務島上的居民」「適應台灣社會需要而設」,不是為了配合「反攻大陸、光復神州」的政策。所以芳威廉所提出的學校章程,和曾約農的辦學宗旨:「以基督教精神,遵循國策,實現三民主義,並發揚中國固有文化」,相去甚遠。這從曾約農「留別東海」的「相期東海鯨吹浪」,就是為了「一為中原洗劫灰」,臨別尚不忘初衷,即可印証。再看<周聯華回憶錄>:「但他做了二年就不做了。…二年以後因年高體弱而辭職。但是他和東海的財源---亞洲(那時叫中國) 基督教高等教育聯合董事會,有一些不同的辦學意見」,他只是點到即止。何況只兩年就「年高體弱」,並不符「沂水風雩愜素懷」的意境,可見遁詞知其所蔽。
華洋文化的扞格。「曾校長是一位強烈的大中國民族主義者,強勢的芳威廉博士與畢律斯小姐兩位外籍人士,時常對他指三道四,他心理不舒服」。
「約農先生是一位有理想、有抱負的人,而且有強烈的民族意識,這種意識,也構成他湖南人所有的倔強的個性,與明朗的胸襟,凡事都是充滿著自尊心與自信心,這種性格,以視諾諾稱是的洋人至上的洋博士,自然大相逕庭,也像雲泥相隔幾千里而不可及了」(秘書李爾康) 。
這正是儒教文化和基督教文化較勁的扞格現象,有如「婚後」才知個性不合。
「依東海的學校組織章程,董事會任命校長與會計長(Controller) ,兩人都對董事會負責。而且會計長同時是董事會的財政主管(treasurer) ,因此會計長擁有很大的權力,在大學的行政結構中,占有跟校長同等的地位。況且強勢的會計長畢律斯小姐讓曾校長覺得地位被威脅,造成兩人嚴重的心結。在公眾場合,曾校長表面上對畢律斯小姐迎合尊崇,但當時是學生的筆者從旁看來,就覺得他/她們有點不自然」(蔡榮芳) 。華洋文化的差異反映在不同行事風格上。
擁有強勢權力的會計長(Controller)畢律斯小姐(Miss. Elsie M. Priest) ,財務以美式管理。連周聯華董事都感嘆:「二年以後因年高體弱而辭職。但是他和東海的財源--亞洲(那時叫中國) 基督教高等教育聯合董事會,有一些不同的辦學意見」,可見校長和聯董會存在著「隔閡」。
另從貼身職員的角度來看,校園裡的文化衝突更明顯:「美國中國基督教大學聯合董事會主其事者,也持同樣的看法。所以,一切措施,都樂於墨守成規,任何的革新創新,都非他們所願聞,甚至視為背道而馳。而約農先生則不然,他認為大學教育必須適應時代潮流,配合國家需要。這些對保守的教會學校來說,難免曲高和寡」 (李爾康) 。美國文化的「墨守成規」和中國文化的「通權達變」之間的激盪,自古已然。
曾約農辭意堅 學生絕食抗議
三、東海第三學院的設置爭議
這是檯面上最表面化的衝突,曾校長為配合教育部意見,跟聯董會提議相左。
1955年11月東海大學開學後,第三學院的設置重新成為討論議題。大學董事會通過設立社會科學院(芳威廉祕書長原本提議) ,但是教育部拒絕批准(國民黨政府不准許自由研究社會科學方面爭議性的議題) 。曾約農校長配合教育部的堅持,主張該設立工學院;聯董會方面以財政困難考量而擱置(經過五年後才設立)。
1955年4月19日,曾約農先生復函應聘中曾強調:「學校當局應予政府合作,並遵照其法令。…董事會亦宜信任校長,給予一切處理之全權」。
雙方僵持不下,於是1957年2月25日,曾校長再提辭呈,列陳三項主要理由:
甲、校長覺得他對大學的願景比董事會的計畫還實際。校長注重開設工學院,但是聯董會只在意文學院。
乙、在芳威廉博士所提出的學校章程下,校長覺得不舒適。
丙、校長覺得他懇求地方人士的支持很受限制。
曾校長辭意甚堅,董事會極力挽留,學生也發起絕食靜坐抗議,這是大度山上首次的學生運動。他回應再強調:「本人當初之計畫,本校應有學生一千餘人,即包括工學院在內而言。嗣以限於財力師資,經得董事會之同意,先暫設化學工程一系,全校暫以八百學生為度,俟現有規模略有成績時,再圖擴充。…如能照本人之原計畫,務須四年方能完成創校之過程,今既縮小規模,則在時間上亦將縮為兩年已足,本人遂無連任之必要」(校方文稿) 。他仍然覺得董事會不會接受他的主張,假如在大學裡沒有「至上的權威」,他無法執行校長的任務。還有,董事會本身並未積極盡其財政義務,以致大學必須「持續向海外乞求支助」,要實現他的一貫主張,實在遙不可及。聯董會也認為無能為力,雙方無法擺脫僵局。
1957年3月6日,董事會投票決議接受曾校長辭職。
總結大度山上的桃畦兩載,確因「非關雞肋」的堅持而招惹「塵埃」,導致雄志不得伸,只有求去。曾校長應是東海第一位因「不服水土」而掛冠求去的校長。
至於民間故事「蔣家女人 掌上明珠」中所敘有關曾約農部分:1956年,蔣孝章免試入學東海一事,雖然蔡榮芳博士認為「傳說為真」,但若因而傳言說,<蔣經國為報曾約農的「一信之仇」,曾施壓於東海大學的董事會,使曾約農在六十四歲時便「告老還鄉」,只擔任了兩年校長>。應屬穿鑿附會之推測故事,不足以構成為逼退連任之理由。
最後,曾約農校長敘一首離騷式的七言律詩,抱著:「相期東海鯨吹浪,一為中原洗劫灰」未竟之志,留下古典武城儒門聖人風範,告別東海。至今,大度山依然漂蕩著他的名言「開創是東海的格言」,東風吹送著聖人日已遠的記憶。
闔上蔡榮芳的大作,不禁啞然失笑:連東海首任校長的來去大度山都是「從宗教到政治」的歷史軌跡,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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