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專文】創傷的回憶:我的政治犯父親廖萬督
寄件人 E-mail
收件人 E-mail

【專文】創傷的回憶:我的政治犯父親廖萬督

 2017-02-17 14:00
1950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坐牢12年的廖萬督醫師全家福。圖/廖純如提供
1950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坐牢12年的廖萬督醫師全家福。圖/廖純如提供

我的父親廖萬督醫師,生於1917年雲林二崙鄉來惠村。因他的祖父是地主,所以父親從小就生長在相當富裕的家庭。

二崙鄉醫療的先驅

父親小時候常看到佃農來家裡向他祖父求情,希望少繳租稅,他的祖父基於同情也只好答應,卻說:「我少收你的,但你不能告訴其他人喔!」父親年紀雖小,卻認為既然要少收租稅就該人人平等,不應有差別待遇。他從小就有平等觀念及悲天憫人的胸懷,長大後赴日習醫多年,畢生以關懷弱勢、濟世救人為職志。

父親在日本完成學業返回台灣幾年後,開始積極投入二崙鄉衛生所的籌備工作(於1950年6月1日正式成立)。當時衛生所沒有醫務設備,父親就以自己的家當醫務所,開始為鄉民服務。同時首創二崙鄉的衛生保健制度,讓鄉民擁有免於疾病的恐懼。

他後來得到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援助計劃,特別注意學童疾病的防治,同時靠自己研發及調配的藥物,為兒童及鄉民治療頭癬、頭蝨、砂眼、瘧疾等疾病,在當時環境衛生不良,流行疾病猖獗的情況下,父親本著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精神,教導民眾注意衛生防治疾病,對社區醫療貢獻很大。

我童年時(大約5歲)最快樂的回憶就是,父親每天從衛生所下班回家時騎著腳踏車,車上掛著一串香蕉或其他好吃的東西。父親稍事更衣後,隨即牽著我和妹妹的手,在鄉下住家四周圍巡視我們的水稻田。父親閒暇時,對水稻品種的改良研究最有興趣,也因此獲頒許多獎狀。

1950年,父親第一次被國民黨捉捕入獄,因查無證據,不久即被釋放。那時二崙鄉新建的衛生所已經落成,父親在衛生所看病人時,總看到有人在監視他。1951年有一天,我在鄉下住家院子玩耍,看到衛生所職員騎著腳踏車氣急敗壞的來告知母親,說父親已被紅吉普車載走(國民黨捉人的車子),關禁在斗六。

母親與叔公黃文陶醫師隨即四處奔走打聽,才知道父親因「匪諜」罪被捕。二崙鄉民見到敬愛的醫生無緣無故含冤被捕入獄,遂集體向政府陳情。誰知愈陳情罪愈重,父親本來被判刑七年竟加到十年,後來又陳情,結果判刑十二年。父親請求鄉民不要再陳情,否則如此有群眾基礎的人物,必定死罪難逃。

酷刑+12年苦牢,家人受盡屈辱

此時我們一家人即開始嚐盡人情冷暖。親戚朋友都怕被牽連,不敢與我們來往,人們在背後對我們指指點點,稱我們為「匪諜的孩子」,受盡歧視屈辱。有什麼事比小孩受到傷害,令一個母親更為悲痛?母親當時又要獨自撫養小孩,所承受的巨大壓力可想而知。國民黨政府如此殘暴無虐對待善良百姓,匪夷所思。

父親入獄後,受盡慘無人性的酷刑,包括被輪番審問不准睡覺、用針刺入指甲等。1953年,被送到位於台北市青島東路的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當時清晨五時被點名者,就帶出去槍斃。當我看到電影《悲情城市》演出這一幕時,就如同我父親告訴我們的一樣。我再也不能自己而痛哭失聲。想到父親這樣一位充滿愛心、熱衷音樂藝術、又頗富研究精神的青年精英(入獄時37歲)竟受到暴虐政府的無由殘害,我終於了解中國人的本質,國民黨與共產黨原來是師出同源的一丘之貉。

1954年父親判刑確定後,被送往新店安坑的軍人監獄服刑。媽媽每次帶我們去探監,都帶著大包小包吃的東西,因路途遙遠要坐客運、火車、三輪車還得在親戚朋友家借宿。去到監獄又要通過層層關卡,還把帶去的東西分送給警衛及獄卒人員,等見到爸爸時已所剩無幾了。如今每想到爸爸穿著短褲拿著臉盆出來裝東西的那一幕景象,我還會心酸落淚。

父親後來告訴我們:如果看《中央日報》上面寫共產黨做了什麼壞事,只要把共產黨三個字,改成國民黨就對了。

父親曾說獄中生活其實很自由,隨你愛做什麼愛說什麼;但父親曾因痛毆被安排在獄中打小報告者,而被關小屋(編按:即單人禁閉室,政治犯稱為黑房)三天三夜,動彈不得苦不堪言。

蔣經國多次去獄中視察,鼓勵受刑人說出心中不滿。那些人後來卻被痛打,甚至被槍斃掉,這種欺騙人民的做法與共產黨如出一轍。

出獄後,繼續被臨檢騷擾

1960年我國中一年級時,父親因生病需住院開刀,而被送往基隆軍醫院。開刀前一天我們去探視父親,父親被關在精神病院的鐵籠裡,當我們穿過兩旁關著狂喊尖叫伸長手要抓我們的瘋人時,幾乎被嚇得魂飛魄散。

手術癒後,父親接著被送往台東泰源監獄服刑。台東因位置偏遠,醫療人員非常缺乏,父親被准許在監獄的醫務所重操舊業,為受刑人及原住民看病。父親在泰源監獄服刑的四、五年,過得算是比較愉快。

1964年我高中二年級時,父親服刑期滿,我們因在台北就學,無法前去接他,由表叔到台東接他出獄。父親回鄉時,受到鄉人熱烈歡迎。因母親已在台北開設惠仁診所,父親旋即北上到診所看診。但國民黨政府還不善罷干休,每每三更半夜,催命似的敲門進來臨檢;翻箱倒櫃一番後,又順便到左右鄰居去騷擾,擺明要讓我們無臉見人。

1968年,父親因始終無法忘懷沒有醫生的原住民,一心一意想去無醫村工作,遂帶著我和妹妹去花蓮縣光復鄉,開設惠仁綜合醫院。記得當時我們深夜到達,新來乍到,行李都尚未打開,隔天一大早,就有人送來一個臉色已發黑的嬰兒。因缺乏設備,剛開始父親只能口對口人工呼吸進行急救,經父親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照顧,嬰兒才脫離險境,父親卻因此感染肺炎。父親說如果嬰兒不治,他就要帶著未打開的行李,打道回府。還好救活了,從此父親在台北與花蓮兩頭奔波,忙於兩邊的院務。

1970年我出國赴美,與夫婿施興國團聚。1975年,父親應美國醫院之邀,赴美演講針灸的方法及療效,我才知道父親在獄中讀了許多針灸的書,並以自己當實驗對象,自行摸索研究學會針灸。我出國後,父親與台北、新竹一些醫療院所合作,治療許多耳聾、小兒麻痺等病患。當時因醫療的對象都是貧窮及殘障人士等弱勢團體,並且是義務服務,拿不到診療費,父親出國前想傳授他所學的技術,竟沒人想接替他的工作,使他十分失望。

出國行醫救人,又遭不測之禍

父親來美國時,當我們經過麻州時,有位台灣人教授因打球腳受傷已有8個星期不能行走,經朋友介紹,立即拄著拐杖趕來求助。父親就幫他做針灸,15分鐘以後,父親請他站起來走走看,我們都半信半疑,不敢相信,沒想到那教授竟慢慢站起來,而且真的能走路了。教授非常高興,隔天立刻開車載我們去玩,他說他已8個星期不能開車了。

父親既然出國,我們就沒打算讓他回台灣。當他結束美國行程後,曾來渥太華(那時我們已搬到加拿大)跟我們同住半年。同年(1975),住在日本的大姐、姐夫(也是醫生),也幫父親申請到日本紅十字醫院工作。父親充滿愛心、認真負責的態度,受到日本病人的愛戴及敬重,並到處受邀演講。

1978年,我們在國外驚聞父親在獄中的好友十多人,又被捕入獄(編按,指1976年12月發生的陳明忠案),要不是父親已經出國,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我們暗自慶幸做了正確的決定。

不幸的是,1982年4月一個深夜,父親應病人要求要去醫院(東京礦工醫院)急診,竟被一名喝醉酒的日本人一拳打倒,從樓梯上滾下來摔成重傷。我立即飛去陪他,見父親傷勢嚴重,悲痛不已!

我無法明白這麼一位不為名利、無私奉獻自己、做人家所不願意做的、付出別人所無法付出的偉人,為何上帝及菩薩沒保佑,而屢遭如此殘酷不幸?我也只能無言問蒼天。

1984年8月,父親逝世於日本神戶,享年68歲。 


廖萬督夫婦照。圖/廖純如提供

年輕時的廖萬督醫師。圖/廖純如​提供

 廖萬督執業的惠仁診所。圖/廖純如​提供  

二崙鄉衞生所現貌。該衛生所1951年左右由廖萬督籌建,廖並擔任首位主任。他就是在這裡被「紅吉普車」(國民黨情治人員)抓走。

相關新聞列表
生活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