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聲響,即將離別故鄉 Puyuma,輕輕揮動著我的手。點點雨滴,串串淚珠,順著我的臉龐滑落。何時那快樂遠離了我?」來自台東南王部落的歌手紀曉君,嘹亮卻溫柔,時而帶點神秘風采的嗓音,悠悠唱出她心中美麗的故鄉 Puyuma。或許你對 Puyuma 這個字彙感到陌生, Puyuma 地處花東縱谷平原的南方,就在中央山脈及海岸山脈之間,它的漢文名稱,就叫『卑南』。
鳥居龍藏與卑南遺址
提及『卑南』二字,不得不提起台灣史前文化的重要遺跡據點-卑南遺址。1896年,東京帝國大學派遣鳥居龍藏至台灣,從事人類學研究調查。鳥居龍藏選擇徒步旅行的方式進行調查,用雙腳行遍當時尚無紀錄的諸多山林部落。鳥居龍藏行經台灣東部卑南山附近時,拍攝了兩張相片,這兩張相片正是發掘卑南文化的起點。相片裡,比人還高的石柱氣勢凜然,豎立在廣闊的山脈與平原之間,成為現今卑南遺址最具代表性的文化象徵之一。
卑南文化,分布在海岸山脈和花東縱谷南段之間,最大的聚落遺址,即是卑南遺址,面積超過30萬平方公尺。建築物分布格局井然有序,呈現出龐大而組織完整的社會結構。從挖掘出的遺跡中顯示,卑南文化人擅於狩獵與農耕,出土大量工具如石鋤、石斧、石刀、石杵、石矛等等。在工藝技術上,除了燒製陶器做為日常生活普遍用具之外,也開始製作非器具類的飾品。
卑南文化最具盛名的就是精緻的玉器,展現出驚人的工藝技術和審美觀。這些玉器多做為族人平常穿戴的飾品,人過世則隨之陪葬。從這些玉器的精細程度來判斷,當時可能已經出現專門製作玉石飾品的工作,並且有交易玉製物的行為。
卑南文化崇敬都蘭山,其住屋規律呈現南北軸向,遙指他們心目中的聖山。住屋建築物底部,埋有數以千計的石板棺,亦朝著聖山的方向長眠,可見這座都蘭山在卑南文化,是多麼的意義非凡。石板棺內多有陪葬品,可見當時的人已有靈魂和來世的觀念,應該已經發展出完整的喪葬儀禮。
日治時期開始,卑南文化遺址就是台灣史前文化最熱門的研究點,鹿野忠雄是第一位將卑南遺址當作考古遺址加以研究的學者,他曾在1930年發表文章,討論卑南遺址豎立於地表上的諸多石柱。1945年時,金關丈夫和國分直一兩位學者,在最大的石柱周圍開始進行挖掘,終於發現埋藏於地底的陶器以及住屋遺跡。此後卑南遺址的研究與考古工作延續不斷。1988年,內政部將卑南遺址列為國家一級古蹟。1991年,將遺址現地規劃為「卑南文化公園」。2002年,國立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開幕,卑南文化公園遊客中心隨後也正式對外開放,這是台灣第一個遺址公園。
國立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
卑南文化和卑南族無關
既然是卑南文化,那是否意味著他們和現今的卑南族有密切的血緣關係?答案並不盡然,人類學對於史前文化的命名,通常取自該文化代表性遺址所在地的地名。卑南文化最重要的遺址,位於日治時期原稱為卑南的南王里,所以稱為卑南文化,跟原住民卑南族其實沒有必然的關係。
至於卑南文化人是誰的祖先?研究認為,卑南文化的晚期有兩個演化方向:一是往山區移民,適應山地生活方式,成為後來排灣族或魯凱族的祖先。理由是卑南文化人和排灣族都住石板屋、葬在石板棺,且有以拔牙為尚的觀念。其次,排灣、魯凱兩族出土的舊陶器和卑南文化非常接近。另一個演化說法,就是留在原來的區域,成為阿美族的祖先。間接證據是兩者居住地區及環境相同,而卑南族也有若干傳說,表示卑南遺址原本是阿美族人的舊社。至於何種說法屬實,目前尚須透過更多研究來釐清。
如果卑南文化和卑南族沒有直接的血緣關係,那現今的卑南族人從何而來?若重新檢視卑南族人的口傳文學,或許可以得到一些蛛絲馬跡。卑南族的創生神話有兩大系統(竹生與石生),雖然故事細述略有差異,但情節有其雷同之處。故事多半是女神從海岸出現帶來竹子或石頭,從竹子(或石頭)中先誕生出馬蘭社的祖先,再繁衍出卑南人的祖先。
這樣的創生神話可推論出部份線索:第一,卑南傳統社會以母系社會為主,因此由『女神』創世的概念不難想像。而在另一派的創世傳說中,是由三位男女從海上漂流而來,在竹林叢生的 Panapanayan 海岸登陸並繁衍後代,是為卑南族人的起源。卑南的食物傳說中也提到,小米是祖先從蘭嶼偷渡回來的產物,因此小米收成時固定向著蘭嶼方向舉行海祭,緬懷先祖並感謝食物豐收。由種種傳說推測可知,卑南族的發展勢必和海洋緊密結合,極有可能是海外移民至台灣的族群。第二,卑南族顯然是比較晚形成(或移民)的族群,在傳說中往往和阿美族馬蘭社或其他原住民族有所連結。以卑南族分佈範圍偏於北方的知本群石生系統為例,傳說中提到先有馬蘭社而後繁衍卑南人。
有趣的是,經過學者調查,知本群的語言和部份傳統祭儀文化都和阿美族較為雷同。而靠近南方的竹生系統南王群,傳說中多次提及排灣族,而語言和文化自然也就和排灣、魯凱有趨近之處。這兩點由傳說中匯整出來的線索,極有可能意味著卑南族是由海上移民而來,依照居住區域不同而受到鄰近不同原住民族文化的影響,各聚落進而發展出細微的文化差異。
卑南族人與不同政權的接觸
至於卑南族人與不同政權的密切接觸,更是有著悠久的歷史。相傳荷蘭人為求開發金礦,曾經繞過恆春半島前往卑南地區,要求卑南族人協助開礦事宜,雖然最後因為溝通不良與開發成本問題而作罷,但是確實在荷蘭殖民時期,卑南地區的原住民就已經成為人口密集,且和外來政權有密集接觸的原住民族群之一。
荷蘭東印度公司在管理原住民的制度上,模仿歐洲傳統的封建制度,確立荷蘭人為領主、原住民為封臣的關係。荷蘭大員當局將台灣劃分為四個行政區域,包括北部地方會議區、南部地方會議區、淡水地方會議區及卑南地方會議區。定期舉行地方會議,各部落的原住民推舉代表出席與會。
荷蘭人以部落原有的領導人擔任地方首長,進行一種形式上的地方自治,也曾賞賜這些村落的首長。而在荷蘭文獻中,已經出現今日幾個卑南聚落的名稱,以及人口數量的紀錄,卑南地方會議區的地方會議,就選在 Pimaba(今日卑南地區)舉行,此地也成為東部原住民部落領導人的重要聚會地點。
明鄭時期,執政者也覬覦礦產資源,曾派人前往東部探尋採金一事。卻因為與沿途原住民發生糾紛,未達東部便打道回府。明鄭時期並不注重於開發東部,亦未曾設官治理東部地區。不過在當時南部改隸的四十六社當中,的確有出現『卑南覓社』的名稱,甚至有卑南覓各社繳納社銀的紀錄。清領時期顯然是卑南族與外來政權關係最密切的一段時間。沈葆楨的奏摺中曾提及:『卑南、埔里一帶,居近漢民,略通人性;若是者,曰良番。』,這意味著當時的卑南族,是開山撫番政策中的『良番』。卑南覓社當時又被稱為八社番,由八個社聯合組成,共推領導管理卑南覓地區。而卑南覓社在清廷官方文書中屢次被提及並正面褒揚,主要原因是,在卑南覓社協助清廷圍剿『朱一貴事件』的流竄叛民,和阻饒林爽文餘黨自浸水營古道逃到台東有關。清廷大力嘉許當時卑南諸社的領導者Pinarai,甚至進京受賞、獲頒獎牌,特別頒賜『卑南王』的名稱,甚至指派卑南王協助管理東台灣。
「卑南王」的豐功偉績
影響卑南音樂發展最深遠的創作人陸森寶先生,曾經創作一首〈卑南王〉,曲調改編自天主教會禮拜聖歌,歌詞以卑南南王語創作,內容描寫他們的祖先「卑南王」Pinarai 的豐功偉績。台灣歷史紀錄中,對於原住民「王國」的概念多半只有荷蘭時期於中部地區發展的大肚王國,難道在東台灣也曾有過原住民自治的王國?事實上並無所謂的「卑南王國」,但傳說中的卑南王,不但領導卑南族,週邊的排灣、魯凱、阿美各社,也都服膺於卑南王的管轄之下,對於東台灣的政治有深遠的影響。
卑南王的諸多傳說列舉如下:(一)清領道光年間,台灣盜匪盛行,卑南王團結各社消滅匪徒。(二)暹羅船於知本海岸遇難擱淺,卑南王派人營救。暹羅巫師授予錫杖,可控制瘧疾流行,於是東台灣眾部落服之。(三)英國商人貿易途中遇颱風,漂流至台東海域,得知卑南王事蹟。遂帶著卑南王進京,皇帝賜與黃馬褂,卻被福州當地總督換成戲服戲弄。(四)牡丹社事件生還的日本人逃至台東,卑南王相救並擊退牡丹社追兵。爾後日本政府感念卑南王,特別授予卑南族人槍械持有權。雖然相關史料研究不多,無法應證這些傳說的真偽,但是卑南王無疑是卑南族人口耳相傳、倍感榮耀的傳奇人物。
卑南王的傳說原型,即是卑南族第十八代頭目 Pinarai。Pinarai 在卑南地區長大,成年後入贅屏東馬卡道族的部落,與漢人接觸頻繁。他善於經商,沿著浸水營古道至水底寮,開設交易所,一方面販售東部特產,另一方面則買進卑南人生活必需品,因而致富。事業有成後,返鄉擔任卑南族頭目,將先進的農耕技術帶回卑南部落。事實上卑南王也不只一個人,卑南族人也將此名號冠於其他對於卑南族有所貢獻的領導者身上,因此卑南王的制度與名號也出現一定程度的『傳承』。
日治時期,政府當局開始對台灣全島進行詳細的調查,其中包括原住民族的民族學研究,更是如火如荼地展開,為現今台灣原住民族研究,奠定豐厚的基礎資料。當時卑南族被稱為「漂馬」,被視為漢化最深的族群(與邵族並列),也和與漢人通婚甚多的阿美族一起被列為「平地蕃」。當時日本殖民政府對於卑南族群的劃分,可說是混亂不明。根據佐山融吉的調查,把漂馬社和阿美族馬蘭社分化為同一類,其他幾個卑南族部落卻劃分到排灣族範圍之內,甚至提出「排灣族卑南蕃」的說法。這或許也顯示出,當時卑南族已經開始出現與其他族群文化融合的現象,因此學者才會難以區分定義。
卑南遺址現場。
傳統卑南族的家。
耆老不識卑南,只認定 Puyuma
「卑南族」這個名稱,於民國四十三年為中華民政府正式採用,大概是為了配合台東的古地名「卑南覓」而命名,然而卑南族的羅馬拼音卻是與卑南二字發音相去甚遠的 Puyuma。事實上在民國七十三年的調查中曾經紀錄,當時卑南族的耆老多數沒聽過「卑南覓」,也無法認同政府為何給他們族群冠上一個這麼『陌生』的名字,他們的心目中,Puyuma 才是他們真正的名字。Puyuma 其實只是卑南諸社其中一社(南王社)的名稱,因為當時南王社最為強盛,所以以 Puyuma 統稱之。Puyuma 一詞在卑南語當中則有「團結」之意,從卑南族史當中,可以觀察到卑南各社的相處關係,和諧程度的確是更勝於其他族群。卑南族人生性愛好和平,以團結為其族群精神,也因此在與外來政權接觸過程當中,鮮少發生重大的糾紛或傷害事件。因為團結,使得人數不多的卑南族,可以在鄰近大族的包圍之中,兼容並蓄的保留其族群文化,並且發展出獨特的相處模式,甚至能夠跨族群和諧管理其他原住民部落,成為過去曾經對東台灣政治的最具影響力的族群。
以團結為名,正是卑南族人最可貴的族群傳統,就像卑南族傳統祭典裡最重視的花環那樣,柔軟美麗而又完整堅定。
【本文取材自民報文化雜誌雙月刊】
2016年/第15期(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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