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睡眼惺忪看見熟悉的身影在將明的天色中閃過,我知道是阿嬤又起身要去巡蘆筍田。雲林,曾經是生產白蘆筍的大縣,為了賣得好價錢,總要趁著天未亮的時候照顧蘆筍、採收蘆筍。
當時才五、六歲的我,常常在清晨看著阿嬤帶著一顆白饅頭、背著一桶農藥,騎著舊鈴木機車往田裡出發。我總好奇阿嬤為何一顆饅頭就吃得飽,所以要求也跟著吃饅頭,最後如願以償,但我跟阿嬤吃的饅頭終究不一樣 — 她吃的是名符其實的白饅頭,我的是饅頭夾蛋跟肉鬆。
上午十點迎接阿嬤回來,換同住在三合院的叔叔、伯伯,以及爸爸、媽媽出門,農家生活彷彿各司其職。有時候他們會運回稻穀在三合院的埕裡曬,大人耙好稻穀,我們小孩則用腳去翻動,趁著中午日頭炎,把稻穀曬乾。有時候大人會運回白蘆筍,這時刨刀、木座登場,削蘆筍比賽便熱鬧展開。白蘆筍價錢很好,削好皮的蘆筍更好賣,而我們小孩子的犒賞,便是大人們從眾多白蘆筍中挑出最漂亮的部分煮湯、涼拌、清炒來吃,鮮甜可口。
過了中午,阿嬤又再度出門,這回她去幫其他農夫務農。農村勞力不足,只能靠親友鄰居共同合作,把一畝一畝田裡的農作收割,趁著新鮮賣個好價錢。而這樣的團體行動,阿嬤在回家時還可以順手撿一袋食材為我們加菜,有時是田螺、有時是田雞、有時是看似 NG 實則新鮮可口的作物。
畢竟,農家生計實在撐不住一家子的開銷,只好舉家定居台北。拜中山高速公路通車所賜,一家七口從雲林到台北,沒有太多顛簸,只有離鄉背井的不安,以及必須割捨故鄉那幾分田地的失落感。
爾後白蘆筍的滋味,竟是童年回憶裡無法複製的片段。
80年代的台灣正值經濟起飛,不但躍升亞洲四小龍之一,都市化更從台北、高雄擴大到新竹、台南、嘉義…,務農人口急速萎縮,年輕人都是要進工廠打拚的。我的父母也順應潮流成為工廠成員。而阿嬤依舊維持著強大的求生能力,把一樓住家規劃一部分租給鄰居停放機車,也跟隔壁「家庭即工廠」的塑膠零件廠承包代工的原料回家做,甚至也幫忙無法自己帶小孩的鄰居育嬰,沒有閒過。而我們小孩若不是在讀書,就是在幫忙做手工。
阿嬤勤儉積蓄的企圖心,固然充分呼應當時台灣錢淹腳目的榮景,其實更反映她老人家有朝一日衣錦還鄉的渴望 — 從此守著蘆筍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惜,天不從人願。1994年六輕動工,故鄉掀起一股六輕熱,不但地價狂飆,連僅存務農的子弟們也紛紛放下鋤頭,爭取進入六輕工作的機會。阿嬤的蘆筍田產值遠遠不敵重工業發展的大夢,到後來我們也鮮少吃到白蘆筍的滋味了。
之後返鄉,記憶裡熟悉的農田與綠色隧道不再,只見滿目水泥建築與柏油路,熱氣逼人、風沙也逼人。從故鄉傳到台北的消息,也盡是傷病死別。
圖/公視(我們的島)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阿嬤再也沒有提過要回故鄉的念頭。只是偶爾在市場買菜時,會跟攤商誇耀當年自己種的白蘆筍比市面上的還肥美,有時鄉愁難耐,就會忍痛買些白蘆筍清炒或拌沙拉來吃,儘管滋味已經不如從前。
阿嬤最後一次回雲林,高鐵已經通車,拖著中風復健後不便的病體搭車,臉上卻滿是笑意,無法言語、卻透過表情告訴我們她多想回家。去年,阿嬤脫離病體的桎梏離開塵世,擲筊問祂老人家想安置在哪裡時,兩枚十元銅幣傳達的訊息竟是回鄉,心裡一陣酸楚。
都市發展了,農村消失了,眼看阿嬤那一個逐漸凋零的世代,把身家希望都寄託在土地,卻為了順應時代潮流,被迫割捨對土地的情感,我們這一代縱使重利輕別離,內心酸楚竟也無從分類,失去長者牽引的我們,再也分不清楚何處是故鄉、甚麼是根。
故鄉好遠,回不去了。再見了,阿嬤;再見了,故鄉;再見了,阿嬤的蘆筍田。
作者:黃育芯
部落格:小餐館老闆娘的極任性願望
曾經人生以追求一百分為目標,後來發現太難而立志做個「快樂的第二名」。在媒體圈做過綜藝節目、政論節目、紀錄片後,發現人從土地獲得太多卻又付出太少,於是轉行餐飲業,希望透過在廚房的修練,實踐讓環境永續發展的志業。
本文轉載自《綠色逗陣》阿嬤的蘆筍田,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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