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專文】回顧成長的歲月 - 兼懷念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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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文】回顧成長的歲月 - 兼懷念父親

拒絕加入國民黨的父親 人生歸零從頭開始

 2017-04-22 19:20
東海大學經濟系教授陳昭惠在退休前夕撰文懷念父親,文中表示父親背影雖然漸行漸遠,但是在他心目中的思念卻與日俱增。圖/陳昭惠提供
東海大學經濟系教授陳昭惠在退休前夕撰文懷念父親,文中表示父親背影雖然漸行漸遠,但是在他心目中的思念卻與日俱增。圖/陳昭惠提供

我七歲之前生長在爸爸任職的台南善化的台糖高級員工宿舍,日式建築裡面是榻榻米的通舖,每個房間只有紙糊的薄木板門隔間,還有幾個小階梯直接可下到寬敞的後院裡!在這裡出生的有三十九年次屬虎的大哥,還有四十一年次屬龍的我。爸爸媽媽都是十五年次屬虎,所以這個家庭在我出生之後,便成為三虎加一龍的臥虎藏龍之場所!在我年紀稍長到了初中階段,曾經就有相命師預言說我生來就是龍不與虎爭,日後必定天馬行空,遠走他鄉,一生過著漂浮不定的日子!如今回想起來,真的不幸被其言中!

爸爸的老家在高雄湖內鄉橋頭莊,祖父的農田當中蓋一座四合院,中央是曬穀場,四邊環繞的才是紅磚厝,包括後門的一條小溪流,到處種着土芭樂樹,是我們每次跟爸爸回鄉探親的度假勝地。爸爸排行老四,這老家主要是二伯父一家人陪伴著祖父祖母居住之處。

父親天資聰穎 母親出身官宦之家 

爸爸的出身是農家子弟,但他是五個兄弟中最天資聰穎的兒子,在日據時代唸到高雄商業高等學校,本想到中國繼續深造,誰料坐上的渡船在台海中途,不幸遇上美日太平洋戰爭爆發,只好中途折返,等到戰爭結束,憑著其流利的中文及便給的口才,曾經被當時政府聘為日文翻譯官,後介紹至台糖公司擔任待遇優渥的採購課課長,可謂少年得志!

媽媽則出生於鳳山士紳大戶人家,其祖父在清朝時期曾經是科舉制度下的文官,老家中有他身着清代官服的畫像。所以母親從小就養尊處優,是家中有衆多奴婢環繞侍候的千金小姐。到了外公這代,仍然維持官宦門風,外公擔任過日本巡佐,也算是社會地位崇高的地方士紳。媽媽的親生母親是傳統纏足的大家閨秀,但生養衆多積勞成疾,加上美日戰爭中. 二舅被日本殖民政府徵召遠赴南洋一去不返,而當時仍是青少年的七舅及八舅,兩兄弟在空襲警報中又意外喪生防空洞壕內,遭遇痛失愛子的悲傷,她很早就抑鬱病逝,留下身為長子的大舅及長女的母親帶著群幼年無依的弟弟妹妹們。外公後來,為了照顧衆多子女,娶了原為婢女的續絃阿嬤,她是長相十分秀麗的鳳山大美人。但她對於前人子女盡心盡力的照顧奉獻了一生,所以母親及舅舅們對待她也是如同親生母親的感恩之心!所以媽媽在這個當時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還可以一路念到屏東女子高中。

爸爸在台糖工作時曾派任至屏東,認識了在屏東開了一家聞名的醫院的大舅,大舅在日本時代赴東京帝大取得醫學博士後回到臺灣,主治小兒科診所,後來他的三個兒子也都送到東大並且也取得醫學博士!大舅認為爸爸才華洋溢,又有台糖優渥工作,是一青年才俊!便把自己的妹妹說媒撮合了他們!據說婚前只見面一次就決定成婚!婚禮當天一大早,母親還坐上了大花轎,長途跋涉,從鳳山一路上抬到了大橋頭的父親鄉下的老家!保守的夫家是大家庭,叔伯妯娌同堂,嬌生慣養的母親吃了不少苦頭去適應新的生活環境!入門第一件事,就是公婆給她另外取了一個小名叫作煙霞,可能意味著以前的小姐身份不再帶入夫家,一切都是重新開始了!

但可惜這個鄉下的老家,後來據說是因為在內公去逝後不久,二伯父一時誤入歧途,賭博輸錢把它抵押被拍賣掉了!所以我們就再也沒有鄉下可以回去度假了!只有印象中每次下鄉,沿着小溪奔跑,撈魚蝦抓迷藏打芭樂的快樂時光!

童年在父親任職的台糖公司度過天真無知的歲月,記憶中有一大片遍佈着滿山茂密的甘蔗林,還有一群群的山羊悠遊在青草原上。運送蔗糖的小火車及家裡永遠吃不完的健素糖!成長於傳統日本式教育的父親不苟言笑,不怒自威,是我和大哥心目中的嚴父,每當我們犯了錯,闖了禍,他決不會手下留情,手中拿著軟竹棍追打頑皮的孩子,而我和哥哥就默契十足地在寛濶的榻榻米的幾個不同房間四處流竄,兄妹兩人互相掩護,小心地不讓老爸的棍子落在身上!每天我都和哥哥在一起玩耍,偌大的草原山谷中,和一群與哥哥年齢相仿的街坊鄰居的男生們,扮演四郎真平大戰魔鬼黨的遊戲,手中拿的是樹枝作的寶劍,互相攻擊追逐廝殺激烈!記得有一次被一隻老山羊追趕碰撞,竟然一腳掉落小水塘內,驚險萬分中幸好有年僅大二歳的大哥使出渾身解數解救上岸,兩人滿身汙泥回了家,也不敢據實告知爸爸這件意外事故!

拒絕加入國民黨的父親 人生歸零從頭開始 

七歲的我在鄉下的小學已經提早入學就讀升了二年級之後,但是此時爸爸在台糖的工作遇到人生最大的挫折,先是一路照顧提擕他的老廠長不幸病故,接踵而來是年輕氣盛的他因為拒絕了當時一向主導台糖人事的高層,要求他加入國民黨以換取升遷廠長的條件,毅然決定離開當時人人羨慕的公務員生涯,帶着一家六口,包括大妹及小妹,搬到了陌生的城市,高雄市,人生至此一切重新打拼!夫妻二人在熱鬧的南華路傳統市場附近開了一家小百貨店!學習如何當個小生意人!媽媽也兼作編織毛衣,賺取外快收入,從手工到機器編織,非常辛勞地撐起一個家庭!

正值一九六零年代,台灣從戰後復興經濟高度起飛時期,一切百廢待舉,各大城市也進入大興土木階段,爸爸看準了這個歷史性的轉折時機,結交了幾個建築界的好友,尤其有一位老田僑出身,在他的大力支援下,毅然決然投入了陌生的營造工程的行業,在大高雄地區到處都有爸爸辛苦參與建設的所謂範厝社區(台語發音),也奠定了我們的小家庭終於能夠白手起家的經濟基礎!

在這大約十幾年之間,爸爸每天冒著烈日早出晚歸,到各工地去監控施工品質及進度,完全脫離了他從前當公務員的舒適優渥的生涯,幼年的我只記得爸爸每天不管再忙也要回家吃飯,絶不在外作無謂的應酬社交活動,但當時百貨店完全交給媽媽一個人打理,加上小弟又來報到,家中五個年幼的孩子契需照顧教養,所以在記憶中家裡一直都雇用有女傭煮飯作家事,每天的餐桌的飯菜在爸爸的要求下,餐餐一定要擺滿全桌的豐盛,色香味具全,就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到現在我都還念念不忘那段期間的衣食無憂的幸福快樂的少女時光!

負笈北上進入名校 卻開始感受語言與階級意識 

1967年我自己一人負笈由高雄北上參加台北市的高中聯考,順利考上台北第一女子高級中學,

當年的校長是江學珠,她是終生未成家,從中國大陸隨着國民政府撤退來臺,在不苟言笑的面容下每天一襲黑藍色寛鬆旗袍!治校甚嚴的江校長當時要求學生必須穿著粗布衣質的綠色制服,而不是免燙的聚脂纖維的材料,因此我這個孤單離家在外的學子,每一個週末就在自己洗燙處理那套綠色制服中度過了三年的慘綠歲月!當時教官們常常檢查的重點是,學生黑裙長度超過膝蓋,頭髮短於耳朵上方,就是說青春洋溢的年華的少女,每天除了應付繁重的功課及照顧自己的三餐溫飽,還得逃避教官們的突襲檢查及後續的羞辱懲處!簡直是人生最暗淡無光的年代!更不用說每年雙十節被徵召到隔壁的總統府前廣場,聽着蔣介石一成不變的江浙口音演講及呼喊口號,在炎日下去參加冗長的國𪊴日大典活動的無奈感。

同學中有不少是達官顯要的家世背景,更不乏黨政要員的後代,她們許多人常常有司機接送上學,家境優裕,明顕地得到教官們的特別關愛,而且在外省族群佔多數的台北,我的台語毫無用武之地,每次寒暑假期間回到南部的家鄉,講起母語更是愈來愈不輪轉。這時期開始意識到臺灣南北地區文化上及成長經驗上極大的差異。所以高中時期的我,心情上是失落及抑鬱寡歡的!當然後來考上臺灣大學才又找到自我存在感,恢復了自信與開朗的個性!還記得在台北的第一個冬天,和暖冬的南部相較之下,又溼又冷的氣溫讓我這來自熱帶的異鄉遊子手脚都長出凍瘡,身心非常煎熬,爸爸第一次遙迢北上來探望我,帶來一些媽媽親手作的家常菜餚,在父親面前我一貫的矜持地強顏歡笑稱一切安好!但等到他一轉身離去,卻立刻難忍想家的淚水,沒想到爸爸竟然又半途中折返,再度出現在我面前,想來一向嚴肅的他也是放心不下,想要確定我這頑強的女兒,是不是真的能夠適應一個人獨立求學的生活!

高中畢業後,進入準備大學聯考的最後一個多月了!不像班上同學都是在台北集體報名參加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考試!我立即收拾行李,告別了三年流浪的台北,選擇個別報名在高雄家附近的考場,重新回復為有家庭照顧的幸福孩子,全力以赴衝刺階段性的一場硬仗!還記得我考試第一天中午休息時間回家吃飯時,電視上正在播放著楊麗花主演的歌仔戲(霍小玉)的完結篇,銀幕上苦旦角以柔腸百結的苦調唱着她一生悲情,我竟然跟着劇情落淚,差點兒忘了下午還要再繼續回到考場奮戰!

放榜的那一天,焦慮不安的我和父親激烈的吵了一架!由於南北距離遙遠,那時代的通訊設備就只有靠著收音機播報各大學錄取名單,一早就緊張守候著放榜的壓力一觸即發,父親本來就一直希望我能夠報考醫學院,和哥哥一樣!但我從小偏偏就是害怕醫院濃濃的藥水味道,堅持走自己的道路,為此爸爸還曾經很感慨說過 :真希望我是個男孩子 ,意思是希望我和大哥一起撐起光宗耀祖的使命。當時的我一直覺得爸爸是重男輕女的老古板,不認同他的內心其實是盼女亦可成龍的心態。藉由放榜日的氛圍,對他宣洩出來積壓的不滿情緒!我對他說 :因為我不是報考醫學系,所以他根本不關心也不在乎我到底考得如何,錄取了哪間大學!當時父親一下子錯愣了!但他卻默不作聲,忙着幫我打電話去台北查詢榜單,直到確認我考上台大法學院經濟系。這是我們父女第一次嚴正對壘的溝通模式!

「愛」的衝撞!拒念醫學院 連結婚對象也只讓父親看照片

後來的大學四年中我一直力爭上游,為了讓自己不會成為爸爸所說的,畢業後找不到好的出路的無用之人,在不斷的書券奬和奬學金得主的記錄下完成大學教育!並且第一名的成績畢業了!同時也考上台大經濟研究所,並擔任母系助教。當時的系主任是華嚴女士,師長們則有許多是日後臺灣政壇上或財經首長級人物,例如李登輝前總統,孫震,梁國樹,郭婉容,邱正雄,林鐘雄,林振國,陳昭南教授等人。但是考慮要在學術界繼續深造的我,一年後決定出國留學攻讀博士學位,並且順利取得美國俄亥俄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在沒有加重父親的財務負擔之下,遠渡太平洋求學去了!並於一九八一年如願完成博士學位,想來也應該算是彌補了父親年輕時,因戰爭未竟出國留學之理想的遺憾!

然而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就此捧著最高學位,在當時已經足以衣錦還鄉,告慰家鄉父老的我,郤在美國結了婚,至於結婚的對象,事前只寄給父親一張照片,就自作主張決定終身大事,讓爸爸私底下抱怨了好多年無法釋懷。有了家庭的牽絆後,生活重心也轉為照顧孩子們為主的全職母親,生涯規劃不再是以前單純無慮的個人理想!只能在家庭和工作間折衷妥協!以致於後來在異國滯留了十多年後在1990年代之初鮭魚返鄉,回到台灣中部環境優美的東海大學擔任一直嚮往的教職!雖然這是考量小孩的成長環境較具備開濶自由的空間下所作的妥協的選擇,但孩子們成長在接近美式風格的校園內確實是有快樂愜意的時光,還記得回台後第一年的暑假期間,我帶小孩出國去探望留在美國通訊界上班的外子,老爸爸曾經悄悄的遠從高雄來到我任教的大學校園及學人宿舍巡視了一圈,根據妹妹事後引述父親的感受説法:他認為這正是適合我的一個環境,他也終於對我這個倔強的女兒放下心了!其實回想起來父親未曾明說的願望,他曽經衷心希望我可以像是男兒一般全心衝刺學業和事業,但是我畢竟走向傳統女性在職場和家庭兼顧的宿命道路,而且我一路走來雖然跌跌撞撞,也自問算是交了勉強可以接受的成績單!

返鄉的道路坎坷漫長,而父親卻就在2003年,當非典型肺炎(SARS)剛剛在台灣爆發,草木皆兵之時,大哥時任高雄衛生局長,正忙於擔負南部防疫指揮官的重任,我則因為照顧幼子有一陣子不便回南部探親,後來大哥通知爸爸猛然發現得到肝癌,並且不到數個月就因病猝逝,令人不勝唏噓感慨!回首前塵往事,我們父女這一輩子可謂相聚的時光短暫,但是他對我自幼殷殷的期待,卻成為我求學及就業最大的動力,影響了我一生的命運和選擇!如今我即將屆退休之齡,特以此文紀念嚴父的生平,他的背影雖然漸行漸遠,但是在我心目中的思念卻與日俱增,希望他在天之靈能夠告慰,只是在父親生前,我始終奔波於異鄉求學及海外成家立業之路途,遺憾這世匆匆而過,未能盡如人意承歡膝下,但願來世有緣再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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