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海峽兩岸第一人」的迷思──有關陳映真的一些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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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峽兩岸第一人」的迷思──有關陳映真的一些隨想

 2016-12-04 14:46
一個終生拒當「台灣作家」的作家,只勉強接受「在台灣的中國作家」的作家,如果中國文學史不能對他「另眼看待」,寫台灣文學史的人,要如何評價陳映真呢?圖/取材自網路 民報合成
一個終生拒當「台灣作家」的作家,只勉強接受「在台灣的中國作家」的作家,如果中國文學史不能對他「另眼看待」,寫台灣文學史的人,要如何評價陳映真呢?圖/取材自網路 民報合成

傳來陳映真病逝北京的消息,我的心情平靜,無悲亦無喜。

台灣土生土長,卻自認為中國作家

「陳映真是台灣文學重要的旗手、鄉土小說家、報導雜誌創辦人,也是台灣近代最重要的社會運動者」,看到電子媒體、網路和一些平面媒體,如此形容、描述,並不經意地為陳映真一生作定位,我的感覺是既荒謬,又虛無!或恐陳映真本人讀看了這些說詞和文字,一定會大聲抗議,就如當年到北京與中國領導人江澤民會面,事後新華社發稿「領導人接見台灣作家陳映真」云云,結果,卻招惹陳映真公開怒斥一般。

這段故事,是中國新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教授、知名的台港文學研究專家古遠清當面告訴我的,「不想被稱呼為台灣作家,那他想要什麼名稱?」古遠清說:「陳映真認為自己是中國作家,說他是在台灣的中國作家,他也可以接受!」古遠清苦笑表示,陳映真的過度反應,讓北京一些接待的領導幹部,備感困擾,卻只能徒呼負負!

2014年下半年,古遠清應邀來台北教育大學擔任短期的客座教授。對中國研究台灣文學卓著績效的二古(古遠清、古繼堂)我早已聞名,且本地刊印不少兩人的著作,我也有所涉獵,因緣際會下,我執晚輩禮拜會古遠清。他一見面就問我「文學界南北分裂」的內幕,尤其是1982年3月陳若曦返台舉行的一場南北作家座談,究竟隱藏什麼玄機,他很好奇。問了很多台灣的作家,但他們都表示不知情,只隱約聽說我參加了那場盛會。

子虛烏有的「文學界南北分裂」

依照古遠清的理解和「分裂的台灣文學」一書中的相關論述,所謂「南北分裂」,是指涉「被台灣意識主宰的南部作家」對抗「強烈中國意識的北部作家」。當時陳若曦因「尹縣長」一書而聲名鵲起,她返台之行,原本國民黨文工會當局是協調中時、聯合兩大報系予以接待;只是一開始兩報方面極力爭取主導權,稍後又突然宣佈不參與,讓國民黨文工會錯愕之餘,只能找當時擔任民眾日報副刊主編的鍾肇政出面邀宴陳若曦。

陳若曦本名陳秀美,1938年出生於世代木匠家庭,1957年考入台大外文系,受夏濟安、葉慶炳等教授的啟蒙,而開始其創作生涯。大三時和白先勇、歐陽子、王文興等籌組「現代文學社」,創刊《現代文學》雜誌。她原本是創始的「現代派」,卻因1966年,隨著老公段世堯從加拿大取道歐洲進入中國大陸,其時正逢「文化大革命」,親身經歷了這一場空前浩劫。1973年11月離開中國大陸抵達香港,一年後返回加拿大溫哥華定居。

工農家庭出身和文革浩劫的洗禮,讓陳若曦小說充滿現實政治色彩和感時憂民的情懷,結合了台灣、中國大陸、海外的生活經驗。她試圖以史筆刻劃分裂年代的風雲和滄桑,此一文學風貌當然與現代派小說的白先勇、王文興、歐陽子等截然不同。

陳若曦有關文革浩劫的小說,有強烈的政治性和針對性。她更被外來政權獨裁統治當局炒作成「反共作家」,1979年「美麗島事件」爆發後,陳若曦曾藉著和前總統蔣經國接見的機會,為美麗島事件受難者仗義執言。在餐宴開始,陳若曦表示她獲得一些資訊,似乎台灣文學界內部有南、北作家分裂的問題存在,甚或台灣本土作家還聯手打壓陳映真,她希望可以當調人,消弭南北分裂的因素,讓台灣作家可以團結在一起,一致對外云云。

與陳映真敵對的,不是本土作家

陳若曦的資訊從何而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在座的主人、小說家鍾肇政強調,台灣文學界有「南葉北鍾」的說法,他個人對「南葉」葉石濤的論述沒有對立的意見,雙方私交甚篤;至於陳映真的對手,一部分是外來政權的「文化打手」,他們指控「鄉土文學」是中國共產黨「工農兵文學」的翻版──彭歌、尹雪曼等還祭出「血滴子」,讓陳映真等有強烈的危機感;一方面則是意識形態不同的陳芳明。「南葉北鍾」因陳映真的個人政治受難厄運,對陳映真都相當寬容。

由於民眾日報方面「出錢買單」後,需要有東西交代,因而當天的餐會被包裝成一場座談會,見報的文章雖下了「南北分裂」的標題,卻也加了問號當緩衝;且有關陳映真的部分,也被刪得一乾二淨。吊詭的是,後來有不少居心叵測人士見縫插針、渲染炒作,這即是一些知情人士對「南北分裂」說往往淡然應對的關鍵所在。

我當面做了很多澄清、解釋,但古遠清表示他不認同我的「片面之詞」,因為這種說法,與其他很多人的講法有極大歧異,和他個人從許多資料分析的認知、理解也有很大不同。

「曾有人說,陳映真是海峽兩岸第一人,你怎麼看?」我想多說只會「愈描愈黑」,因而轉移話題。

「說這話的人,對中國新文學的發展,太缺乏了解,他的識見也很有問題,這說法太不現實了!」古遠清意在言外表示,中國很大,台灣很小,陳映真寫作的內容,受到小台灣的侷限,中國文學史或許會對陳映真的成就提到幾句,但篇幅肯定不會很大。「你們台灣的人寫台灣文學史時,應該用更大的篇幅討論陳映真的文學成就吧!」

一個終身拒當「台灣作家」的作家,只勉強接受「在台灣的中國作家」的作家,如果中國文學史不能對他「另眼看待」,寫台灣文學史的人,要如何評價陳映真呢?是否要有人另外書寫「在台灣的中國文學史」,陳映真才會有正確的評價?

《台灣作家全集》不收錄這三名作家的內幕

前衛出版社刊行的《台灣作家全集》,沒有收入陳映真小說創作,常被人拿來當台灣本土派聯手打壓陳映真的證據,但事情真相如何?該全集係以短篇小說為主體,涵蓋1920至1990年代的重要作家,縫合戰前與戰後的歷史斷層,有系統地呈現了現代文學史上台灣作家的精神面貌。該企劃案的編輯小組由鍾肇政擔任召集人,我也是編輯委員之一,其他編委有張恆豪、彭瑞全、林瑞明、陳萬益、施淑等。當時陳映真、黃春明、王禎和、白先勇等都被鎖定納入「戰後第二代」的代表性作家,但由於他們個人因素,所以最後只好被「割愛」。

王禎和、黃春明、陳映真等三人,最後是由我出面與他們交涉、協調。王禎和、黃春明兩人一開始就談到版權問題,王禎和由於作品太少,因而「婉拒」;黃春明也是先談到版權問題,但由於他的創作量較大,經與出版社討論,也找到了技術解決的方案,只是最後黃春明兩手一攤,無奈地表示:「我與大頭仔同進退!」我與陳映真初始接觸時,他表現了很大熱忱,只是多次往返折衝,都沒有具體答案,最後他嚴肅表態說:「台灣作家全集我不參加,如果改名為在台灣的中國作家全集,我就參加!」經編委和出版社多次討論後,還是決定依照原計劃出版《台灣作家全集》,對陳映真的「拒絕」,大家平常心看待。

為何主張統一?黃怡當面問陳映真時,陳順口回答:「對於我來說,那些主張獨立的人,才令我覺得困惑呀。你看嘛,假使你在牧一群羊,左邊是一望無際的牧草地,右邊是崎嶇貧瘠的小後院,你會把羊往那邊放呢?」

陳映真押寶中國,是他設下的賭局

1984年前後,在接受《亞洲週刊》專訪時,陳映真曾表示,他對海峽兩岸的政治情勢和未來發展,視為一場「賭局」,他押注在中國那一邊。陳映真也曾當面問我:「大公司的職員和小公司的經理,你會如何選擇?」不管如何,我的選擇確實與陳映真有歧異!

黃怡似乎被陳映真說服了,因而她為陳映真轉圜說:「他追求的,是一種格局更寬廣的獨立!」我則始終無法認同、理解陳映真的思考邏輯,因而我就與陳映真漸行漸遠,最後形同陌路。

1988年陳映真與胡秋原等人成立「中國統一聯盟」,並擔任首屆主席,從此他個人的政治性、戰鬥性都超越了文學性。1990年代,陳映真經常往返兩岸講學,中國社科院還特別授予「榮譽高級研究員」的頭銜。只是陳推崇的共產主義信仰,曾被中國知識份子質疑「與真實的中國脫節」,如2001年他以台灣代表身分參加「全國作家代表大會」時,中國作家王安憶就吐槽陳映真:「在熙攘的人叢裡他卻顯得寂寞」、「已經被時代拋在身後,成為落伍者。」

晚年的陳映真,對「台獨勢力」、分離主義等口誅筆伐、砲火猛烈,只是他對於中國當局一些備受爭議的作為,如天安門前武力鎮壓學生和諸多黑暗面,往往視若無睹、默不作聲,反而當龍應台對中國北京政府提出質疑,陳映真卻義憤填膺、粗暴反駁。

2006年正式移居北京,同年遭遇兩次中風,陳映真最後的十年,是在病床上渡過的,他的意識也不清明。幸運的是,中國當局對陳映真卻是不離不棄、百般禮遇,非但讓他掛名中國作協榮譽副主席,也讓他支領副部長級的待遇,醫療上更破例加以照護。陳映真的押寶,確實讓他獲得「善終」的回饋。這個事件,到底給予我們什麼啟示?會有人追尋陳映真的腳步前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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