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美姝,那位說話輕聲細語,氣質高雅的女士,做起事來卻是堅定不移,不辭辛苦,窮追不捨,非找到真相絕不罷休的可敬前輩走了,令人既不捨又感慨。
已絕版的《1947台灣二二八革命》
我回想起1993年,立法院內政委員會審查《二二八事件賠償條例》時,那時當立委的我,每次都一定到,而且逐條登記發言。因為我在1984年還是黑名單無法返台時,在美國和王秋森教授及另一位旅美同鄉李賢群,合著《1947台灣二二八革命》一書,由李賢群到史丹佛大學東亞圖書館影印很多相關資料回來,三人分工撰寫。
那時有不少二二八受難家屬離開傷心地台灣故鄕,避居並長住海外如美國、日本、巴西等地。我曾訪問幾位家屬,加上影印回來的資料當時在台灣都是禁忌,根本沒有人看過,我們那本書算是二二八事件過後三十多年,第一本比較有系統整理的專書。我突破黑名單回台後,再由前衛出版社重印發行,現已絕版。
因為有這層關係,二二八事件的前因後果,我應是當時所有立委中最清楚的人。我針對草案逐條發言,強調一定要追懲元凶,而且要比照戰犯,究責沒有追訴時效的限制。我的發言把國民黨籍立委急壞了,他們原本只想應付了事,卻不料遇到我逐條發言,條條有見地,時間一拖再拖,最後以多數暴力強行送聯席會議。
當時在可以開放旁聽的審查會中,許多二二八受難家屬都會前來旁聽,我就是在那時認識阮美姝女士的。每次提起父親不明不白的死去,她的臉上明明是溫柔的微笑,但你總是可以看到她微笑背後的深刻憂愁。
她的父親阮朝日是屏東望族,二二八前後都臥病在家沒出門的父親,被捕時擔任《台灣新生報》總經理。她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和父親的感情很好。那時她剛出嫁不久回娘家探望家人,卻當場遇到幾個穿中山裝拿槍的軍人把父親從病榻上拖走,從此失踪下落不明,很久之後才輾轉得知父親已被國民黨殺害,她無法接受,因此,窮其一生都在追尋父親的下落與死因。
在一大群受難家屬中,有些人出於誤會,對她並不是很認同,有人私下對我說:「阮美姝每次都只談她父親,只關心她自己的事。」
其實她不是,她寫了好幾本書,著名的如《幽暗角落的泣聲》,後來越來越投入探尋二二八真相以及對於慘案的記錄。
雨港二二八:被鐵絲刺穿手掌集體虐殺的慘狀
譬如在1993年9月間,一位二二八受難者的林木杞先生到我的國會研究室陳情。我和幾位助理聽他訴說他在二二八的遭遇,他邊說邊出示雙手手掌及雙腳距足踝上方約10公分處,都有不規則的疤痕。
他說,事件發生時,他走在路上,突然就被軍隊抓走,和其他人被以鐵絲穿過雙手手掌心及雙腳小腿,10人串成一串(阮美姝訪問時,他說是9人一串),全部被趕到海岸邊後集體以槍擊斃。他因為身材瘦小,又被串在最後一個,前面已被打死的同伴屍體把他壓住。劊子手大肆殺戮後不久即離去,他等到四顧無人時,才慢慢掙脫鐵絲,得以死裡逃生,留下四肢被鐵絲貫穿的非人道傷痕作為歷史見證。
如果不是林木杞坐在我面前,展示他身上的傷痕,我是無論如何不相信會有這麼殘暴的「祖國軍隊」屠殺他們口中「台灣同胞」的。我把這事告訴阮美姝,她不久即去基隆訪問林木杞,並錄影存證。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其實做了很多受難者及家屬的口訪,為二二八事件留下珍貴的史料與國民黨殘殺台灣人的第一手證據。
《二二八賠償條例》草案後來被國民黨立委以多數席次的優勢一再更改,例如由原先的「賠償」改為「補償」,我堅決反對,認為那是對受難者及家屬的二度傷害,雖然只有一字之差,意義差太多,結果仍是寡不敵眾。但許多受難家屬們都看到我的努力,彼此成為好友。
陳少廷與阮美姝,原來有親族關係
阮美姝出身屏東林邊的書香世家,家族幾代以來都是地方上的意見領袖。我近年在做二戰前後的口述歷史訪問時,才得知前台大教授陳少廷的嬸嬸陳阮仁勉女士,和阮美姝女士是堂姐妹。陳阮女士的父親阮朝倫,日治時期擔任林邊信用組合監事、自治改正後第一屆庄協議會員、高雄州青果組合代議員、評議員等職。戰後出任林邊鄉副鄉長及間接選舉第一任鄉長、調解委員等職。阮朝日是阮朝倫的二弟。
根據陳阮仁勉女士的口述,阮朝倫在二二八時也被抓去打到全身烏青。陳阮仁勉聽到消息趕回娘家探視時,父親還躺在病床上,無法下床走路。只是,比起阮朝日的遭遇,已經好太多,慶幸還得以存活下來。
我也是在採訪時才知道,原來彰化和美的阮家,和屏東阮家都屬同源,曾任彰化縣長的阮剛猛家族早年也會定期回屏東和家族相聚。
後來國民黨對二二八及清鄉後倖存的地方士紳,改採懷柔政策,陳家和阮家都成為選舉時的地方派系,家族人士為了自保以及減少不必要的騷擾,也多派人參選,造成留在鄉里的,形成不得不和國民黨妥協的地方派系。但離鄉北上的如阮美姝、陳少廷,終其一生拒絕和國民黨和解。
所以說,民進黨逐漸壯大之後,有些地方派系倒戈支持民進黨,也是很自然的事。這麼多曾遭受國民黨迫害的史實,多少人期待轉型正義早日進行,想不到民進黨最近不知道什麼原因,對時代力量促轉條例的提案「消極以對」,讓人不禁要問:那幽暗角落的泣聲,何時才能破涕為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