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日本真相
我在不富裕的家境中，仍一心想上京求學，一方面是想讀好學校，另一方面是想探查日本的真相。所謂「支那事變」（1937年日本侵中）發生當時，我只是不懂事的中學生，讀台北高校時慢慢懂了。多數台灣人民是兩、三百年來祖先冒險從中國遷來， 日本進攻中國，對日籍華裔的我們， 不正像父親在欺負母親嗎？我們在其間該如何自處？勸架看來不可能， 那麼是否該救弱勢的母親？我們幾個知心朋友偶爾會偷偷談論這些事。有人主張激烈抗議，我則認為這麼重大的事應該慎重，先致力探查日本的真相。好幾個同學贊成，於是約定到日本求學，儘量考進同一所學校。就這樣，我們幾個同學考進東帝大，那是1942年4月的事。
而後能遇到良師，且是日本的良心，真心高興且感謝。從矢內原老師所著的「岩波新書」《我所尊敬的人物》及譯作《奉天三十年》等成為暢銷書一事可知，日本的知識分子，尤其學生，像老師一樣反對帝國主義的人不少，我在東帝大醫科同學之間也感受到這種氛圍，因而覺得欣慰。
1943年秋天，日本局勢已相當不利。台灣總督府指示留在東京的台灣大學生各校派出代表，對台灣青年能當志願兵赴南方參戰效忠國家一事， 向內閣各大臣感謝，我也被指名。翌日到醫院實習，有同學問我前一天為何沒上學，我說出原因，他疑問：「真的有人志願當兵赴前線嗎？」
我就老實說：「說是志願，但我想和徵集可能差不了多少。」
二戰中，台灣青年約12萬人赴南洋參戰，犧牲約3萬人，被奉祀在靖國神社，其中有李登輝前總統的哥哥。
在東京留學時，有一次被「愛國」、皇國思想的級友叫去訓示，責備我缺乏國體觀念，竟敢說天皇是人。我反擊：「你說天皇不是人，是更大的不敬！」人非人，難道是禽獸？
他無言以對，說：「究竟是矢內原門下的信徒，思想尤其不好！」還說： 「我們是同班同學，我當然不會去告密，但你要知道時局嚴峻，到處有特務、憲兵，說話要特別小心！」
戰後我聯絡他，他沒有回信，大概覺得無顏以對。其實我是想安慰他， 他被軍部和右傾那些人欺騙、愚弄了。後來看到他投稿到校友會刊，文中說他對戰時的不明事理感到慚愧。
戰後台灣亂象
由於美軍猛烈反攻，日軍在南方戰線節節敗退。菲律賓、沖繩陸續失守，3月和5月東京遭兩次大空襲， 廣島和長崎更遭投原子彈，加上蘇聯趁火打劫進攻滿州，日本終於1945年8月15日投降，長達三年八個月的太平洋戰爭結束了，如果從滿州事變（九一八）算是15年的戰爭。
當時同學都被派去各部隊當軍醫， 我則留在東帝大坂口內科研習。大家集合在安田講堂聽昭和天皇的終戰詔勅，有聽到像是哭泣的聲音，不太清楚，但戰爭結束是明明白白的。大家都流淚了，我也一樣，只是我的眼淚很複雜。一面我作為日本人，為戰敗流淚，另一方面我作為台灣人，為脫離50年殖民統治而高興流淚。就像以色列人被擄到巴比倫，後來回故鄉， 勉強重建小規模聖殿時，感到既歡欣又悲傷。
終戰後第二年5月，我和林宗義、江萬煊、陳明暉等幾個朋友一起乘美軍運輸船回鄉。三年不見的故鄉，山川依舊，然而社會改變很大。如今成為中華民國的台灣省，中央派一個將軍來作行政長官統治。
我的父親常年在故鄉擔任小學教師，是教務主任，日人校長回國後，他當代理校長，全家遷進校長宿舍。我也住進去，三年離別後再聚集，感覺好溫暖。但社會混亂，常常好幾個月領不到薪水，還好家裡有菜園能勉強維持生活。
我回台兩、三天就去台大醫院內科就職。戰後醫院由台籍醫師管理， 日籍教授暫時當顧問留用。第一內科主任是台大第一期生翁廷藩教授，日籍的小田俊郎教授是熱帶醫學權威，也是東帝大坂口內科的前輩。我加入第一內科，當時醫師有十五、六人，近一半是留日回來，多是台北高校同學。只是在德、日系的大學醫院，年輕醫師沒有薪水。回台半年，我和在東京認識的王彩雲醫師結婚，她就職著名的日籍醫師迎諧開設的婦產科醫院。我們一起從社子走到士林，再搭火車到台北上下班，因為太辛苦了， 幾個月以後，迎醫院提供我們一個小房間。我沒有薪水，幸好內人能領到薪水，生活稍微安定了。
當時中國因國共內戰大混亂，台灣也被捲進去，社會大亂。蔣介石在中國苦戰，人才、物質都優先送往前線，派來台灣的官吏和軍人是三流的，大肆合法、非法接收和搶劫日本人留下的公私財產。本來是寶島台灣特產的米和糖，大量運到上海，手握重權的官商大發國難財，一般市井小民卻連基本三餐都吃不飽。這些軍人、官吏、難民也在大學醫院亂來， 我們應付他們很辛苦。
不久，1947年2月底就發生二二八事件，是全台灣都捲進去的大動亂。當局立即派兵鎮壓，許多本土精英向當局提出人民合理的要求，希望能穩定時局，卻被認為是暴民的代表而遭殘殺，真是不講理的大屠殺！
東帝大醫科後輩未畢業就回台的三人，都編入台大醫科而被推選為學生代表。其中一人被槍殺，一人被流放離島七年，一人勉強逃到了香港。我也好幾次危險迫近，每次都蒙上帝奇妙保守，終倖免於難。好險！每次回想都不免感謝上帝大恩。
1949年蔣政權中國內戰大敗，200 萬軍隊、官吏和難民，像雪崩般衝進人口600萬的台灣，混亂到了極點。史上最長38年的戒嚴令，加之白色恐怖統治，真是不敢想明天會怎麼樣！直到1988年蔣經國忽然去世，李登輝繼任總統為止。他是台北高校同學，日本京都帝國大學農學部出身，道地的台灣人。雖然外來政權的勢力還很強大，困難重重，但台灣民主化、本土化總算勉強開始了。
上帝賞賜恩福
我在台大內科六年、林本源博愛醫院九年之後，和內人開業44年，加上東帝大醫院一年，計60年為醫療和福音服務。當時還沒有全民健保，許多病人既痛苦又貧窮，我儘量減少他們的醫藥費。
其間，我和幾位朋友一起查經，援助教會和機構，又和幾位同道發起基督徒醫學協會，從日本和韓國開始國際交流。2002年在台北舉行六天的國際基督教醫學和牙科協會（ICMDA） 世界大會，從世界各國來800人參加。也和陳五福醫師等同志發起史懷哲之友會，在東京和台北召開亞洲大會。又翻譯恩師矢內原先生、高橋三郎先生的福音書刊約20多本。
2005年，我結束60年的服務生涯，和內人赴美國定居，輪流在四個女兒家養老。她們的家都在美國南方，氣候溫暖，教會內外朋友、親戚不少。偶爾回台灣，也去日本觀光。感謝上帝恩典，年輕時辛苦，祂加倍施恩！看兒孫輩一個個長大成家立業， 滿心感謝上帝宏恩！
郭維租醫師回憶曾在林本源博愛醫院服務九年。圖／擷自國史館台灣文獻館網站，台北高等學校網站，民報合成
作者簡介
郭維租 生於1922年，為醫生、翻譯家，也是矢內原忠雄的台灣學生。台北社子人，台北第二中學校畢業，台北高等學校得業士，東京帝國大學醫學士。經學長陳茂源介紹，跟矢內原忠雄學習聖經。矢內原忠雄《創世記講義》《撒母耳記講義》《詩篇講義》《以賽亞書講義》《以西結書講義》《約翰福音講義》《內村鑑三先生與我》諸講義、著作《我所尊敬的人物》、譯作《奉天三十年》（Dugald Christie英文原著）都出自他的手筆。另以漢文翻譯高橋三郎的講義及諸多著作。（資料引自維基百科）
※本文原載於《台灣教會公報》第3577期，承蒙《台灣教會公報》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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