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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文】一個永和,兩個世界—從1977年的竹林路想起

 2017-08-30 10:58
不是每個「外省」家庭都住在眷村,沒有分配到軍舍的「外省」家庭,對於眷村的視角也大不相同。圖為新北市空軍眷村。圖/取自空軍文化節影片
不是每個「外省」家庭都住在眷村,沒有分配到軍舍的「外省」家庭,對於眷村的視角也大不相同。圖為新北市空軍眷村。圖/取自空軍文化節影片

「1977年時你在做什麼?」或許這問題對大多數網友來說都沒意義,而是要改成問:「1977年時你的父親或母親在做什麼?」但是對那些名人,尤其是媒體最愛追逐的工商業「資深」名人來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媒體怎樣將那些名人推上巔峰的,那些名人也往往會因一句失言而跌下來。

2017年4月11日,全聯社總裁徐重仁出席新書發表會時,被問到現在職場上的低薪困境,興高采烈地回應:「現在台灣的年輕人很會花錢,你到國際機場看,很多年輕人出國,很少看到老一輩的人。」

如果徐總裁的話到此為止,那就只是新聞花絮,但他卻還以自己為例:「1977年我從早稻田商學碩士畢業,在日本工作,起薪僅約9,000元,生活相當辛苦,但仍很努力,統一總裁高清愿無意中發現後,便主動替我加薪6萬。」

這段話見報後,長期迫於低薪之苦的網民立即反彈,蜂湧至全聯臉書留言嘲諷,甚至揚言要發動拒買。全聯這幾年來努力經營年輕族群,竟因總裁自述的這段1977年的經歷而毀於一旦。雖然全聯事後也解釋:「總裁只是希望鼓勵年輕人不要只看短期,只要努力,就會有相對應的報酬。」但這樣的解釋無助於化解風波,最後還是由徐重仁親自公開道歉,6月29日因「個人生涯規劃」向全聯請辭。

撇開徐重仁本來只是要勸勉年輕人「忍耐不計較,好好工作老闆會看到」的本意,他對記者提到的1977年月薪9,000元,在當時可以算是「低薪」嗎?據主計處公布的國民所得統計,當年平均國民所得為45,251元,折合平均月薪是3,771元, 9千元已是人均所得的2.38倍,不能算是低薪了。換另一個角度來算,1978年政府將基本工資調漲為2,400元,徐重仁的9千元是其3.75倍,以今年(2017年)基本薪資21,009元換算,相當於現今的78,783元。

徐重仁年輕時能到日本讀私立大學,家境必然不差;有錢不是罪過,但有錢卻又不食人間煙火,將自己當成低薪族,這就自取其辱了。我們若能有哆拉A夢的「任意門」,回到1977年,當時台灣人的生活究竟是如何?

兩個「5年2班」生的1977年

2011年拙作《你不知道的台灣・國軍故事》剛出版,在NEWS98電台主持〈一點照新聞〉的楊照老師,立即邀大舌頭的我上節目談那本新書,這也是我出書後第一次接到的通告,從此開始了我的大舌頭通告人生。

稱呼他楊照老師,很多人也許不以為然,因為他跟我一樣都是「五年二班」(民國52年,即1963年出生)的,為何要尊稱他老師呢?

其實這也就是我的網路暱稱會叫「小瓜呆」的理由,跟同年齡的人比起來,我還真是個遲緩兒。早慧的楊照老師,一路從建中、台大到哈佛,1990年代初期已是知名作家了。小瓜呆的我卻始終東跌西撞的,退伍後工作了6年,才插班進了中文系。

1994年時,拙作《塵年惘事》在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競賽裡,擔任評審的楊照老師與平路老師大力爭取,使我倖能獲獎。若在科舉時代,我就該算是這兩位作家所提拔的門生了。因此每次見面,我總是按傳統尊稱他為楊照老師。

楊照老師曾與同樣是「5年2班」的香港作家馬家輝、中國作家胡洪俠,合著一本《對照集@1963》。看到這三位「5年2班」,卻在不同「學校」裡成長的好學生,共同書寫公共話題中的私人記憶,各種有笑有淚的青春期回憶,令我拍案叫絕。

在那次節目訪談後,楊照老師也私下跟我談到1977年我們國二時,屏東那裏發生了一件轟動全台的「袋屍案」,也就是1970年轟動一時的「三大案」之一。由於當時的受難者美和中學女生鍾×芳,也就讀國二,與我們也都同年,而我剛巧也寫過一篇〈你聽過「瀧觀橋的呼聲」嗎?〉,我們的話題也就從1977年那一年說起。

青少年時的楊照老師,家與學校都在台北市區;而我則是相反,家與學校都在郊區北投。甚至讀五專時每天上學,鄰居都還用台語打招呼說:「入城喔?」或是「去城內?」同年紀的人,回憶起國中時代也有城鄉差距。那麼同年紀也住在同一行政區,甚至同一條街道的人,記憶就會相同嗎?

竹林路的改變:平房VS.公寓

小我4歲的前中時文教記者陳文芬與小說家駱以軍,1977年兩人是小學同班同學,還都住在永和鎮的竹林路,但兩人筆下的竹林路,卻好像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陳文芬筆下的永和竹林路是這樣:

「1977年,我家從高雄前鎮區搬到北縣永和,那年我十歲。我們為什麼住在永和?說來很奇怪。父親在軍中換了單位,他竟然沒有先找房子就舉家北上,只聽信一個舊屬的話,把我們一家六口的家俱,塞進三重一個只有舊屬老母親很小的透天厝底層。

父親帶我和妺妹北上,扔下我們就去部隊報到,妹妹還沒上小學,到了陌生環境,爆哭一個下午。母親帶姊弟第二天趕到時傻眼了。我們在一天內搬走到永和,在樂華夜市出口的「狗標」電玩店背後,租了一個房間,捱過一個夏天。有一天凌晨失火,整層樓擠滿像我們一家剛從中南部北上的外移人口,我們逃出來面面相覷,彼此的臉都被黑煙薰朦朧了。

開學以前,在住永和的表姐幫助下,找到永和竹林路的獨戶平房租屋。因為有個很小的院子,母親開始替學生剪髮。初期剪一個5元,那時一枝原子筆5或7元,替學生洗髮的熱水還是燒煤球生火。姐姐在後院燒水倒水時燙傷一隻手臂,整層皮膚燙壞了。」

另一位也是外省籍,但從小也不住在眷村的作家駱以軍,在他的《紅字團》、《降生十二星座》、《月球姓氏》、《妻夢狗》、《遠方》等著作裡,也都能看到1970年代永和鎮竹林路的風景。當時駱以軍的父母已買下竹林路的房子,他在演講〈狗臉的歲月〉裡提到附近平房被改建為公寓的過程:

「我們那個年代就是──我現在四十幾歲,我在講的時候是想塗描出我個人失落的已經回不去的那個美好時光。我們那時候永和的巷弄,有一些日本式的老房子,所以我在國中有段時期,我從學校回家的路上,穿過那些像十二指腸的巷弄,很混亂的那個巷弄,那從日本時期就是一些日本宿舍,應該是日本糖廠或是木材廠的宿舍,可是全部都賣掉,全部都挖地基,所以我有段時間就跑到這個空屋子裡跑進去冒險。

然後這裡被挖地基,被蓋成一棟一棟,也不是大樓,蓋成四層樓五層樓的公寓,那這些公寓,當時沒有規劃好,所以是擠在一起的,然後也是比較窮的,不是很有錢的人在住。永和現在房價很好,但當時是沒有錢住台北市的就住永和,所以那些房子都是像峽谷裡面擠壓在一起。」

豆花麵線VS.流浪貓狗

陳文芬筆下的竹林路鄰居是這樣的:「當年竹林路75巷的平房鄰居,有不少人是北上討生活的人,住在我們背後,也叫阿美的阿姨開檳榔攤。但是她從來沒吃過檳榔,不知她在鄉下做什麼事。

阿美常介紹朋友來,有一個開豆花攤,但是他從來沒有做過豆花,他練習的豆花作品,我們三家人的孩子吃了好久;還有一家做蚵仔麵線的也是相同情況。有好幾年,我都沒有吃豆花和麵線的胃口。

我在永和竹林路的生活回憶,跟我小學五年級同學駱以軍的版本完全不同。真的很有趣,我們明明住在相同的地方,讀同一個班級,可是我們認識的鄰居,卻是完全不一樣的階級。想起那一盆盆搬來我家,根本無法下嚥的豆花麵線,1977年很快就過去了。

20歲以後我搬到安樂路,38歲有一天,我重回安樂路找我舅舅,忽然在那個漫長無際的深巷,一部開過的小貨車頗有年紀的工人大喊著「小芬,小芬。」一直等到貨車走遠了,我才認出他的聲音與他的臉,那部小車子是在永和地區給軍眷送糧的。

父親一生沒有分到軍隊的房子,我們一直是租屋,那個工人送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糧,都能叫出每家孩子的名字。(這個竹林路的故事,駱以軍不會知道。)1977年的竹林路75巷,散住著沒有分到房子的軍眷也不多,都是個別來租房子,生活最好的鄰居伙伴,就是阿美那種很講義氣的女人。

1977年一般台灣百姓的生活,多半刻苦奮鬥,也多半樂觀合群,有一種向上之心。那時候的人心很純樸的,也多半很快樂的。我回永和竹林路的路口,很多攤販的位置我還記得;但不期然遇見送糧阿叔的日子,也已經過去了。」

駱以軍對竹林路的敘述則另有一番風味:「我不是在眷村長大的,而是在永和。永和這個小城八成都是外省人,大家彼此疏離。在永和經常會迷路,不是因為這個地方多複雜,而是在於它沒有任何特徵。小時候在巷弄裏走,走著走著就迷路了,讓人絕望。

穿過這些十二指腸的巷弄,然後房子還不是蓋成高樓,房子是矮簷的日本式房子,有時候我會走過一條很像眷村,很小一戶一戶都很小,那時候他們會怕小偷,這種平房會怕小偷,所以他們就會在那上面弄很多汽水瓶或啤酒瓶,破掉的,打破的玻璃,用水泥豎在那個牆上,可是那牆上會有那種日本式的房子會有的貓經過,非常自在。

在路上你常常會看到有野狗,可是大家不會大驚小怪,不是那時候的人比現在的人好,是那時候的城市裡沒有擠壓這麼多的人,那個空間的承受度不同,沒有這麼多的人,所以可能那個空間距離,讓你覺得在空間裡有流浪狗在移動沒有什麼關係。

我小時候的永和,牆上一定會有隻貓在那邊走,我覺得我談的可能不是動保,我談的反而是一個人本來其實在一個栩栩如生的空間裡,這個空間裡不只有狗,我家的院子裡,有貓也有鳥,各種鳥,有樹,各種樹。

我家隔壁有這種平房,現在我們永和的老家是我們那個弄子裡唯一還留的,其他的早就改建,大家都想把它改建成樓房,只有我家像個很奇怪的凹窪在那邊,那我媽的院子,我爸已經不在了嘛,就那個院子還會有些鳥、麻雀來。」

不同視角下的眷村

即使同是外省人,也不住眷村,對於同一個地方,仍有著完全不同視角,我住的北投也是這樣。我的童年印象也是父母租屋住在本省人社區裡,外省人即使是軍人(有眷),能分配到房子的也是少數。但有些黨國恩蔭子弟,擁有經濟與文化上的優勢,讓全台民眾的刻板印象就是「外省人來自眷村」,一見面就要跟我們聊「想我眷村的兄弟們」。

朱天心在〈想我眷村的兄弟們〉結尾,替另一個外省第二代作家蔣曉雲派了一戶眷村的房子。但蔣曉雲從不曾住過眷村,2014年5月2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此災何必深追究〉,蔣曉雲描述她的父親蔣勝恕因:

「有個湖南老國代叫裴力之,安鄉人,覬覦同鄉妻子美貌,就舉報別人是匪諜,打算先陷害丈夫再去追求。結果同鄉會發文撻伐,他只好撤告,結果被誣告的照樣抓去綠島關,一世不得翻身,他自己倒吃香喝辣,萬年國代當到壽終正寢,亂世那個什麼天理報應?」

結果〈此災何必深追究〉在中時刊出後,裴力之的後人卻真的去追究,他們到台北地檢處對蔣曉雲提告,幸而經北檢調查後不起訴,還了蔣曉雲清白。原來當初省保安司令部判決書裡,雖未載明裴力之是為了追求蔣妻而檢舉,但明載當年的檢舉人確實就是裴力之,不解萬年國代裴力之的後人為何要提告來自取其辱?後來朱天文也在與蔣曉雲的對談時說:

「我們『三三』時期,《擊壤歌》裡那種『天然的愛國』,或《淡江記》裡那種中國之思,對她(蔣曉雲)都不存在,這個差異真的是其來有自。」

或許是因為蔣曉雲跟我一樣,先父唯一住過這個不義黨國恩賜不要錢的房子,就是青島東路3號的保安司令部軍法看守所。不過讀了陳文芬童年時租屋在永和竹林路的經驗,發現相對於其他那些眷村外長大的外省孩子,我們也都還算幸運。

童年時父母雖然沒自己的房子,但家庭還是健全的,只是窮一點而已。我訪談永和的豆漿店與麵攤,還有老兵共妻的。老兵一起租屋,一起做生意,到最後合資買智障女共妻。共妻在眷村裡也是絕對禁忌,在農村裡也是。但對那些邊緣人來說,卻是弱弱相濟的理性選擇。

1989年環南市場老兵賈宜忠,智障的妻子生了8個兒女,多有輕重不一的智障。最後有自閉症的兒子賈志強,入伍前帶著另外3個弟妹跳樓自殺。陳文芬也回憶說;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明白,有一個阿姨住在我們前面的公寓,他的丈夫比我父親官階高一大截,家裏孩子也只有兩個,生活負擔並不大。但她滿面愁容,兩個孩子也是很憂愁的樣子。有一天,那位阿姨走到河堤邊上,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從小到大,一直跟本省的鄰居舅舅生活在一起,我唯一認識的外省人是我父親。透過那個自殺的上校太太一家人,使我對軍眷的生活印象,總是十分悲傷的,但我沒有意識到,其實我們家也是軍眷。」

可惜的是我與陳文芬,也都還不是最底層的外省第二代,我們用記者或文史工作者身分所描述的他者經驗,與實際還是有距離。無奈當事人受限於教育程度(更難啟齒的是他們的父母婚姻多有問題,外遇甚至亂倫的比比皆是)他們也寧願隱形,這一塊眷村外底層外省人的生活經驗,或許就這樣永遠、永遠地被埋進深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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