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6/13),民進黨公布了初選結果。那是一場不公不義的初選,充斥著權位薰心的無德政客、噤若寒蟬的膽小政客、收受好處的網路民意領袖,以及一群欠缺民主素養的人民,一起締造了一場荒腔走板的民主荒唐戲碼。對於前三者,台派人士知之甚詳,不需筆者贅述,本文想要探討的是最後一個類別。為何會有一大群人民不在乎遊戲規則大改,不認為這違反了民主精神?甚至還覺得自己是正義的一方?連多數藍營人士都知道在一場已經開打的競賽中,有權力者不應該為一己之利,延賽改規則。但為何自詡支持民主自由的綠營中,竟有不少選民對不公不義完全視若無睹?
當然,這可以歸諸民主素養之貧乏,導致不知道法治的重要性。這也可以歸諸人的不理性,往往有雙重標準:對偶像道德標準寬鬆,對其他人道德標準嚴格。但讓筆者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些選民如何能夠冠冕堂皇地支持對初選制度的破壞,還義正辭嚴自以為是正義的一方?到底一個人要多麼無視良心的聲音,才能夠做到這一點?筆者捫心自問自己做不到,但這些英粉們似乎相當輕易就做到了。經過一年的思索,筆者認為可以從心理學、哲學、歷史文化多個角度,來梳理這一個奇特的英粉現象。
良心vs.偽良心
西方心理學家榮格主張人類心靈普遍具有道德性,但是問題是,「人的內心除了『正當』的良心,還有一種『偽』良心,後者慣會弄虛作假、歪曲真相、顛倒正邪。」(《文明的變遷》〈從心理學角度看良心〉) 換言之,當人做出違反良心之事,「偽良心」就會上場粉飾太平,自我欺騙說自己是道德的。也難怪社會上有不少人分明秉持著「偽良心」,卻能夠大言不慚、振振有詞,真心相信自己是正義的一方。
榮格提的是他的觀察,後來社會心理學家透過科學實驗,證實人在道德上的確會自我欺騙。在實驗中,兩位心理學家請受試者分派工作,一半的人會被分派到只花10分鐘的輕鬆工作,另一半的人則必須花45分鐘執行乏味困難的工作。受試者有兩個方法可以決定自己會被分到什麼樣的工作:選一個隨機數字來決定工作,或直接幫自己選輕鬆工作(而把困難工作留給他人)。實驗結果,發現絕大多數的受試者都為自己選擇了輕鬆工作。事後問他們這麼做是否公平,他們自認為這樣是公平的。
有趣的是,雖然這些人表面上自認為公平,但是當心理學家卻發現這些受試者內心深處其實知道自己是不公平的。實驗方法是,心理學家請受試者記住七個數字,好讓他們的意識心分心,讓內心的聲音比較容易浮現。當此之時,心理學家問受試者為自己選擇輕鬆工作是否公平?這次他們給了誠實的回答。和之前的答案不同,他們承認了為自己選擇輕鬆工作,如是作為並不公平。(《人性中的良善天使》頁653)
換言之,當人違反良心時,雖然明意識會自我欺騙,但是內心深處其實知道自己不對,雖然他們不願意承認。問題是,在現實社會中,我們並無法真的讓每個選民的意識心分心,好讓他們內在的良心浮現。那麼這個問題要怎麼解決?
道德準則作為客觀的量尺
榮格提出「道德準則」作為他的解答。榮格指出:「一旦失去了道德準則的支撐,良心很容易屈服於一時的意志薄弱… 在實踐中,很難指明在哪一點上『正當』的良心就此開始,『作偽的』良心就此開始,也很難說清區別這兩者的標準是什麼。或許這又得有勞道德準則了,確切劃分善惡是它的份內之責。」
但是,社會上有眾多道德準則,甚至在有些情境下不同的道德準則會相互衝突。以去年初選為例,支持程序正義的人反對更改初選制度和時程,但是英粉們提出現任者為大的看法,堅持要敬老尊賢。兩邊堅持自己認可的道德準則,各自表述。面對這麼複雜的情況,又豈是「道德準則」輕輕四個字能夠化解的?
面對這樣的困局,筆者認為,可以參考康德的道德哲學。康德也體認到人很容易自我欺騙,他這麼說:「天真是個美妙之物,但在另一方面,極糟糕的是:它無法被妥善維持,而且容易受到引誘… 以詭辯反對那些義務法則,懷疑其有效性,並且盡可能使之順應我們的願望和愛好。」為了避免上述情形,康德主張道德實踐必須求助於哲學思辨。換言之,如果我們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符合道德,還是來自榮格所說的「偽良心」,此時我們可以透過哲學思辨進行思考。康德在《道德底形上學之基礎》提出非常具體的思考角度,也就是「意志原則三程式」,以判斷自身行為是否符合道德準繩:
1. 普遍性:道德實踐法則應當具有普遍性形式。我們是否希望自己行為的格律成為一項普遍性的法則?我們是否願意住在一個世界,於其中我們行為的格律成為一項普遍性的法則?
2. 目的性:人就是目的本身,不能只被當成工具。讓他們在你的格律中同時被視為目的本身。
3. 自律性:人必須為自己制定法則,而非以他律作為虛假道德原則之根源。
以康德哲學進行反思
康德哲學以晦澀難懂著稱,但是如果真的了解其內涵、將之應用在實際情形,會發現它頗具威力。以去年初選為例,當時有部分選民義正辭嚴地主張程序正義大可被破壞一事,只需要引用第一程式「普遍性」,即可破解。
更明確來說,如果英粉們有學習過康德哲學,當他們因為想要支持小英而主張程序正義無須遵守時,他們如用康德的第一程式反躬自省。他們是否願意,不管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有人遵循制度出來挑戰現任者,現任者都可以任意延期、任意改規則,直到現任者打敗挑戰者為止?他們是否活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中?
如果他們的答案是不願意,這代表他們的行為的格律並不符合「普遍性」,因為他們只希望在2019年民進黨總統初選中讓現任者任意延期、改規則直到勝選為止,他們並不希望這樣的情形蔓延到全世界各種競賽中。事實上,應該也是如此,從他們的行為可以推論得知。比如說,去年英粉大力主張要加入手機民調,但是他們只關心總統初選要採納手機民調,卻完全不在乎民進黨立委初選沒有手機民調,也不在乎國民黨總統初選沒有手機民調。這代表他們的堅持並不具備「普遍性」。
而且英粉當中不少人對於2015年國民黨的換柱案頗有微詞,因為破壞程序正義;也有不少人在太陽花運動時反對國民黨,指責其破壞程序正義。但換成去年民進黨總統初選,他們突然對程序不正義完全視而不見。可見他們認為2019民進黨總統初選可以破壞程序正義的主張並不具有「普遍性」。在康德的哲學脈絡中,缺乏普遍性的格律,是無法被當成道德準則的。可惜的是,台灣真正看懂康德的為數不多,更遑論一般民眾,因而無法善用哲學思辨以反思自己的行為是否具備真正的道德性,只會不斷合理化自己的不道德主張。
以哲學的「客觀性」平衡良知的「主觀性」
綜上所述,雖然心理學家和道德哲學家都認為人有內在的道德良知,但是因為人內心也有各種慾望,所以往往在慾望的驅使之下,蒙蔽了良心的聲音,而讓「偽良心」大放厥詞、大行其道。因此在社會上經常看到,立場對立的雙方各執一詞,堅持自己才是正義的一方。換言之,雖然哲學家主張道德良心來自內在,聽起來很美,有人性本善的詩情畫意。但是,也正是因為良心來自內在,又極容易被私欲李代桃僵成為「偽良心」,所以當一個人說他所作所為是根據內在良知時,可以是非常主觀的。
良知的主觀性問題,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困境了。在東方儒學中,王陽明的「致良知」之教風靡了明末中國,也東傳到日本,甚至在後來明治維新成為一股重要的思想助力。王陽明強調「心學」,主張往內傾聽良知的聲音。問題是,雖然心思純正、資質上乘者能夠因此讓良知嶄露頭角主導生命;但是許多誤以為私欲就是心的弟子,卻因而誤入歧途,誤把偽良心當成良心。也因此,王陽明歿後,弟子各自解讀其遺教,分成眾多派別。以日本當代儒學家岡田武彥之劃分,王學至少可分為左派現成派、右派歸寂派、正統派的修證派。派別之多顯示出良知的主觀性,可說是:一個良知,各自解讀。
面對良知的主觀性,康德透過哲學思辨提出「意志原則三程式」,讓人能夠善用理性反思自己行為格律究竟是來自良心還是偽良心。僅以其第一程式「普遍性」即可釐清當初初選雙方爭執,究竟誰的主張才符合真正的道德,令人驚艷。只可惜台灣現在不僅不注重道德教育,即便在敘述道德重要性時往往援用主觀性濃厚的良知概念。這樣只會造成雙方各執一詞,錯誤的一方也欠缺道德思辨所需要的理性和工具。
綜上所述,去年初選的荒腔走板,暴露出台灣社會的民主素養有待加強,因為連最基本的程序正義都被不少選民棄為敝屣。筆者認為,台灣民主之所以不成熟,選民之所以無法分辨是非,原因之一在於台灣道德教育之失敗。成熟民主需要理性道德作為礎石,而不是兩方都堅持自己是出於良知,僵持不下。這已經是玩了至少好幾百年的遊戲,也應該放下了。以客觀的哲學思辨輔助主觀性的良知判斷,才可以避免偽良心的問題,文明也才能成長。雖然對於已經長大成人的世代,不知是否還有教育理性道德的機會。不過,逝者已矣來者可追,筆者建議教育界應援引理性道德的思辨方法,教育未來世代,方有機會讓台灣民主從不成熟邁向真正的成熟,杜絕民粹歪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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