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科學新思想的成功不是依靠理論本身的說服力,而是依靠新舊理論信奉者的世代交替,政治認同較之科學理論,對世代交替的依賴性只會更多。1789年以後的民族建構,絕大多數是經過世代交替才完成的。1800年的羅馬尼亞人和保加利亞人以希臘東正教徒自居,承認奧斯曼(編按:台譯「鄂圖曼」)帝國有權統治拜占庭皇帝的臣民。1821年的羅馬尼亞人和保加利亞人驅逐突厥、恢復希臘以後,以「從特拉比松達到賽普勒斯」的希臘民國各省自居。1850年代的希臘主義者和保加利亞主義者為了爭奪下一代的教育權,在君士坦丁堡和奧德薩展開了激烈的語言戰和學校戰。1870年代的政治鬥爭,終於使希臘人、羅馬尼亞人和保加利亞人分道揚鑣。
奧斯曼人的兒子是希臘人,孫子是瓦拉幾亞公國和東魯米利亞公國希臘人,重孫是羅馬尼亞人和保加利亞人。哈布斯堡帝國的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遵循了幾乎相同的世代交替節奏,只是省去了相當於明清之變的奧斯曼帝國征服。西班牙帝國的巴拿馬人和烏拉圭人在帝國解體和民族解構的世代交替中,則省去了最後一代的語言戰爭。
共產國際的入侵打亂了滿洲帝國和日本帝國的類似節奏,造成了今天的臺灣問題,但冷戰的壓力緩解以後,從帝國認同到民族認同的世代漂變規律仍然清晰可見。選民結構照例每隔二三十年改變一次,最近兩次以1990年代的野百合運動和2010年代的太陽花運動為標誌,兩次世代交替之間的選民結構基本穩定,因此政治符號的動盪不會影響大局。2014年的地方選舉、2016年的大選、2018年的地方選舉、2019年的喜樂島公投都針對同一批選民,因此可以預斷後兩者的結果不會偏離前兩者太多。人民的本性像大海一樣保守,看似驚天動地的巨浪其實頂多觸及海水的千分之一,但政治家正如哈樂德·麥克米倫所說,是駕駛紙船在怒海上航行的人,他們為更短的時間線負責。
民進黨追求華獨共主地位
喜樂島聯盟是一個邊界模糊、方向開放的社會運動,並不是一個組織穩定、目標具體的政黨,其性質就預先決定了他們無論成績如何,都無法競爭民進黨的生態位,正如草原上的獅子即使失敗,也不會被森林裡的老虎取代。他們的歷史重要性不在於目前的作為和明年的目標,而在於以其風向預示了台獨和華獨未來的路線鬥爭。
目前,台獨包括兩種含義。第一種是取消中華民國的國號和憲法體制,代之以臺灣共和國或諸如此類的國號及相應的憲法體制。第二種是取消漢字和滿大人語的官方地位,代之以拼音化母語和英語、日語等第二外語。烏拉圭和拉美各國代表第一種模式,保存了西班牙語和天主教拉丁文化的官方地位。芬蘭和中東歐各國代表第二種模式,民族取代帝國的程式和母語升級為國語的程式互為表裡。喜樂島聯盟公開的目標,就是台獨的第一種含義。華獨意味著中華民國(臺灣)作為獨立國的既成事實,因此任何長期執政黨都將自動成為華獨共主。民進黨政府追求的目標,就是華獨共主的地位。
1990年代的選民結構調整結束了威權與民主的對立,代之以此後二十多年的獨統對立。現在的選民結構調整結束了獨統對立,代之以台獨和華獨的對立。民進黨作為華獨共主的地位既然難以撼動,爭奪台獨主流政黨的鬥爭就會自動白熱化。獨統對立時代構成民進黨堅定支持者的獨派選民,遲早會另選政治代理人。
喜樂島聯盟並非政黨,不會威脅執政黨的官職和議席,仍然引進了民進黨的尷尬和警惕,當然是因為台獨的群眾運動很難不產生台獨政黨。聯盟很可能運用公投動員凝聚的群眾力量,分化和收編包括民進黨在內的獨派各黨的部分派系,以民進黨和現存獨派政黨皆不足以滿足台獨選民的期望為辭,組成以爭取主要反對黨地位為目標的台獨新黨。李登輝老謀深算,上次從國民黨挖出台聯的時候,就採取了與此非常接近的策略,但當時尚在選民結構相對穩定期,因而收效不大,現在的時機倒是足夠成熟了。一個徹底的台獨黨將是民進黨政治經紀人的噩夢,但民進黨自身的策略和需要都會促成這種類型的政黨生成。
民進黨的基本策略和最大需求,就是奠定長期執政的基礎。因此,一定程度的體制化並非權宜之計。新舊統治集團嬗替之際,諸如此類的現象原本不足為奇,而且非如此不足以彌補獨派在軍事、外交、教育、司法各界菁英培養機制內的劣勢。這些關鍵少數集團的新陳代謝,總是比選民結構的演化遲滯一代人以上。民進黨體制化的最大犧牲者,顯然是原先的統派。他們只有競爭華獨路線,才能避免在現有選民結構內邊緣化,然而如果競爭華獨路線,其主張就很難跟執政黨的實踐形成鮮明的區別。在野黨的主張跟執政黨重合度越高,就越有可能因為支持者群體就被執政黨吸收而泡沫化。
易卜生諷刺的「社會棟樑」無論在哪裡都是現實主義者,較之任何理想和主張,更看重執政黨的最大優點:「無論你喜歡不喜歡我們,只有我們才能給你把當下的事情辦成」。這些人被民進黨吸收,只是時間問題。民進黨政府和主流派別在體制化過程中,會贏得巨大的政治利益和現實利益,只有純而又純的理想主義者才會認為,任何政黨的大多數領導者能夠對此無動於衷。
當然,有所得必有所失。任何物種都無法同時佔據不同的生態位,而政治生態比自然生態更厭惡真空。民進黨的另一些派系、理想主義者、剛剛獲得選舉權的年輕人自然會感到失望,跟前述的台獨選民合流。結果是民進黨在下一個選民結構穩定期,佔據了李登輝時代國民黨主流派的生態位。台獨政黨佔據了民進黨在1990年代的生態位。殘餘的統派政黨進退失據,竭力維持國民黨非主流派在1990年代的生態位。
華獨與台獨對立取代獨統對決
華獨與台獨對立的政局取代獨統對立的政局,事實上為第一種含義的台獨排除了障礙,正如日本保(守派)革(社會黨)對立格局的瓦解,為憲法修改掃清了道路。只要統派仍然是主要反對黨,中華民國的憲制和國號就永遠無法修改,只要社會黨仍然是主要反對黨,日本就永遠無法重整軍備和恢復正常國家地位,選民結構的世代交替固然是根本原因,但政治家在歷史表層的引導和操縱技術也並非無足輕重。喜樂島聯盟對民進黨施加的壓力和他們為公投所做的動員,無非是修憲正名的軍事演習。台獨和華獨的相互攻擊,是上一個結構穩定期的異常現象,但在下一個結構穩定期,就會變成沒有新聞價值的正常現象。公眾永遠健忘,很快就會習慣新常態下的天經地義。
第二種含義的台獨,目前還沒有成熟到足以構成政治議程的地步。母語問題是否應該構成再下一輪分化的焦點,在2040-2050年的世代交替以前不會有答案。方塊字維持論最強的理由,大致包括以下幾項:民族建構的本質和要件,皆屬政治範疇、文化邊界作為認同標誌,並非必不可少、拼音文字雖然在長時段和大範圍顯示了優越性,但正因為如此才特別不適合交給習慣於短期行為的政治家處理。既成事實若非危害巨大而急迫,不如聽其自然演化。
母語復興論最強的理由,大致包括以下幾項,方塊字文化內置士大夫式的菁英培育體系,導致其使用者群體的人口繁育和習慣法團體分化都低於平均水準,不僅在近代世界的西方文化面前缺乏競爭力,而且在中古南洋的印度文化和伊斯蘭文化面前也落下風。臺灣經濟需要不斷引入東南亞勞動力,後者的文化、語言和血緣都跟臺灣原住民非常接近。母語復興有利於小範圍分化和大範圍融合,形成沒有明確邊界和標準的共同語言,不易在族群消長過程中發生戲劇性的政治斷裂。多數人口使用單一方塊字而少數人口使用多種拼音文字的族群結構,隨著方塊字族群的人口比例降至五成以下,很容易出現黎巴嫩化的危險,為敵國外患提供可乘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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