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我第一次遇見曾老師。
灰色豐田汽車從遠方減速靠近我們的約定地點,我緊張地握住手上那張履歷表,薄薄一張紙上只有一些毫不相關的打工經驗:發傳單、麥當勞廚房之類,唯一比較相關的是剛做完小劇場演出的排助。
車窗搖下,一個戴著墨鏡,神采奕奕的中年男子探出頭對我揮了揮手「Hello,上車吧,你吃過沒有?我們去吃點東西。」
於是我的排練助理面試便在餃子店裡舉行,花費吃了20顆水餃,一碗玉米濃湯,三盤小菜,還有一碗小米粥的時間。
忘了到底聊些什麼,只記得吃飯的時間比說話多很多。我25歲,從來沒想過會做歌劇,對眼前這個人除了名字之外的事完全不知情,也不知道該特別聊什麼。
一直到某天排練時,他說他等等結束後要趕去領獎。我心中覺得大概是什麼長青教師之類的東西,不過還是順口問了一聲。
「老師今天穿的很帥哦,等等要去領什麼獎啊?」
「國家文藝獎啊。」
「喔喔~恭喜恭喜~」
然後我回家後的第一件事是趕緊google這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居然能領這個獎,然後把這事說的像順路外帶披薩般輕鬆。
那個製作對他而言不大好過。倒不是因爲常下雨濕濕冷冷的關係,雖然已經知道他是個70多歲的老人,但每次看到他為歌手示範如何跪倒在地板上然後在拍點上順著音樂的情感優美地站起來,就覺得他的膝蓋一定很健康。
到了排練中期,他說他會有五天不在。這對從來不遲到、不缺席排練的他倒是件新鮮事。
「老師你要去哪?閉關哦?」
「師母要移植肝臟,我去照顧她。」
「師母還好嗎?」
「小手術啦,她很勇敢,沒問題。」
下一次再見到他,他得意的向我炫耀他剛完成的字幕手寫稿。像個期待被稱讚的孩子。
「這個字幕我寫的很好,非常感人喔。你看這個地方,觀眾看到這裡會流眼淚的。而且啊,我在轉場換景時放上下一幕的簡介,觀眾就不會乾等在那邊。先知道劇情後,等等就可以專心在音樂跟歌手表現上,而不會被字幕綁架。」
後來我才知道那些手稿是他在師母病床旁,利用照顧她的空檔寫下。紙張上滿是塗塗改改的痕跡,不難想像他反覆琢磨了多久。
陸陸續續,我們每年大約都有幾次的合作。他對於音樂的熱情和執著從來沒有改變過。
有時候我們排練完去吃飯,討論時事時總會進行激烈的爭辯。身兼音樂家和教育者的雙重身份,他是屬於十分入世的類型,常常在報上看見他針砭時事,也因此有「曾大砲」之稱。他不斷在製作裡提攜新人。帶學生管絃樂團前進國家戲劇院、與新的設計師以及歌手合作。
「一定要給這些年輕人舞台,這是最重要的事。我作為導演的責任是架構一個平台,然後讓他們在上面發揮所長。」
隨著我年歲漸長,他也不著痕跡的開始老了。
他依舊是歌劇界的巨人,舞台上絕對的獨裁者。他的獨裁源自於他永不止息的熱情和堅持,只是他好像真的老了些。認識他的人也少了。
我幾次見他老邁的背影,止不住的心中一酸。印象最深是一個下著大雨的晚上,我步入排練場電梯前瞥見他的車被擋在柵欄外,他在車上的眼神竟是疲憊且無助。我怎麼也不願相信那是第一次碰面時,開著車到我身旁停下,戴著墨鏡神采飛揚的曾老師。我急忙找來在旁玩手機的警衛開鎖,然後撐傘和他一塊進到排練室裡。
老是怎麼回事?我想大概就是逐漸力不從心。
這幾年他能調動的資源越來越少。不論喜歡或不喜歡,他的朋友和敵人都到了另一個世界。
他開始坐在備詢席,被當年不學無術卻憑藉裙帶關係登上高位的學生修理。看見太多人不識藝術莊嚴本質,卻要附庸風雅將其作為個人品味的陪襯,將大筆經費與人力投入政治酬庸的框架裡。
他依舊如歌劇莎樂美裡的施洗者約翰般大聲疾呼,聲嘶力竭的試圖傳達藝術的真善美。卻被轟轟然的網路資訊淹沒。
因為時代變了,藝術也變了。變成一種流行,用來表達過剩的自我意識和期待被看見的渴望。或者是,一種商機。
也沒有好或不好,就是時代變了。
但是他沒變。
他重拾37年前自己創作的劇本,譜曲搬演2700年前的春秋故事。
因為有些東西是不會因為時間而改變的。比方說人性、情感。
比方說,愛,不論以什麼樣的方式呈現。
他相信,而我也相信。
老師別擔心,這次我們來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