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機器運轉聲在耳邊響起，六十多歲的陳進陽聚精會神的操作機器進行鑽床步驟，動作俐落精巧，最近，他一直在想是不是要退休了，但畢竟從事沖床模具業已經35年，看著這幾台一路陪伴他走過人生起落的機器，他還是捨不得離開工作崗位。
陳進陽的模具廠位於新北市三重三和路的巷弄，現在看起來，就是一般的住宅區，比較不一樣的是，這條巷弄的透天厝特別多。七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當時許多中小型沖床加工廠應運而生，走過大街小巷，常常都看到路邊就有小型工廠門口掛著「沖床」的招牌；當時，這一條巷子就有快十家小型沖床模具廠或是加工廠，那時不流行公寓，比較多透天厝，透天厝一樓常常被用來作為加工廠，二樓以上作住家使用，在巷子裡走個幾步路，往透天厝裡瞧，可以看到小型機器在裡面運轉著，或是全家人一起忙著作簡單的裝配工作。
那是一個環境大好的年代
當時會有這麼多人投入小型加工業，正因為在大環境好的年代，當時的人們相信只要肯做實幹，就可以累積財富；年輕的陳進陽也決定投入沖床業，一步一腳印的打拼，開了工廠，憑著比別人對一份幹勁和精良的技術，以及準確拿捏模具製品尺寸，他很快就拿到大小訂單。
「那時候，最常見的像是收音機的金屬轉動鈕，裡面的零件就是模具沖壓技術做的。」陳進陽說。而一般沖壓工序可分成「沖剪外型」、「沖孔」、「折彎」、「成形」等，再將這些工序分別排入各個模具內進行沖壓，完成沖壓製品。這些沖壓程序必須由多套模具或多次工程才能完成一個完整的沖壓製品；陳進陽的工廠，是做汽車和家電五金零件的沖床，他說全盛時期的時候訂單接不完，他曾經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只有短暫扒幾口飯和上廁所洗澡，其他時間全部用來趕工。
苦笑著展示自己指尖略為變形的中指，陳進陽的大兒子陳思銘說，這就是以前操作機器時分心壓傷的，還好並不嚴重，因為被沖床機器壓斷手指的可是大有人在；而陳進陽則得意的展示自己的手指，因為技術好的他，從來都沒有受傷過。
操作沖壓機器的危險性很高，不小心就會傷到手指，陳進陽的兒子展示自己曾被機器壓傷略變形的指尖。圖／李書璇
陳思銘說，從小學就開始得幫爸爸的忙，人家下課後出去玩耍打球看電視，他卻連假日都得坐在機器前面幫爸爸的忙，因為再不幫忙，訂單的貨會來不及完工；「國小三年級開始就要幫忙做一些簡單的，譬如用鋸床鋸鐵塊，鑽床鑽洞，使用攻牙機等等，當時真的覺得很煩。」陳思銘苦笑著說。而且不只他，媽媽，姐姐和弟弟全家都得來幫忙，在爸爸的調教下，全家人都會模具裝配沖製的基本技術，不管怎麼說，生意好都是好事，因此就算辛苦一點，全家人也是稍微休息一下，然後就拚命幫忙趕工。
職場生涯正好見證台灣老產業的起落
其實沖床模具業並不是陳進陽第一份工作，之前陳進陽是西裝店老闆，但西裝店開到第二年，當時的總統蔣經國，公開推廣不一定要穿西裝，還要大家穿夾克就好了，而蔣經國自己出現在公眾場合，果然也很少穿西裝，總是穿著夾克，這樣的宣傳發揮了效果，大家跟著不穿西裝，當時讓所有的西裝店生意一落千丈，加上房租壓力，根本無法支持下去，只能轉行。因此對陳進陽來說，他的職業生涯，正好見證了幾種老產業的起落，包括模具業，也包括西裝店。
沖床模具業，可以說是典型受到中國搶生意的產業，八0年代以後開始受到產業外移和產業結構改變的影響，許多工廠外移到中國和東南亞，因為人工和原料便宜，尤其高達八成工廠都到中國去，不敵中國加工廠的惡性削價競爭，留在台灣的中小型沖床模具廠受到相當大的影響，每個月訂單量不斷減少，許多中小型業者此時都撐不下去而倒閉。
製作輪胎胎紋的模具有非常多類型，需要細緻的技術和經驗才能製作完美的成品。圖／李書璇
陳進陽說，他的工廠生意最好的時候，大約是在民國75年到80年間，此外他當時擁有固定合作十幾年的客戶，一間工業用縫紉機大廠，當時因為成衣廠多，外銷蓬勃，相當需要用到工業用縫紉車，下游做縫紉車零件加工的工廠也跟著生意好；一直到後來縫紉機大廠收起來，陳進陽重新再去找客戶時，也發現此時沖床模具業已經開始受到時代變遷的衝擊了。
跟陳進陽有固定大廠客戶的做法不同，當時有些中小型沖床模具業者，認為和固定的大廠合作雖然穩定，但相對風險也高，為了分散風險，專作中小型公司的訂單，每一間公司占營業額的比重不超過5%，原本認為這樣即使其中一兩家小公司生意沒了，還有其他家的訂單在；但沒想到，大環境的變遷比想像中還要快得多，當時許多台灣的中小型企業迅速消失，能留下來的，以不畏風雨的大公司居多；原本為了分散風險選擇小公司訂單的沖床模具業者，此時就可能面臨無單可接只能歇業的困境。
當老機台被載走時 陳進陽的心在滴血
堅持要讓老產業一直持續下去的陳進陽，隨著進入新時代，也不得不接受時代的潮流已經不會再回頭的真實感，很多東西越來越沒有人使用，自動化取代人工，他原本工廠內的機器也已經用不到那麼多台，妻子一再建議可以把部分機器賣掉，陳進陽卻總是捨不得，直到三年前決定裝修房子，占空間的機器一定要賣掉，當機器被載走的那一刻，「爸爸當時的心應該在滴血。」陳進陽的女兒陳韻如說。
現在陳進陽的訂單，多來自產生輪胎胎紋的零件加工以及其他汽車零件，但量已經減少許多，陳進陽很清楚，已經回不去從前；許多業界同行認為，想要阻止沖床業成為夕陽產業，必須要業界依設備做整合及技術合作, 沖壓覆合式加工，產線整合接應市場少量多樣的加工等等，但說的容易，實際運作卻是困難重重。
三年前看到和自己有多年情感的部分工作機器賣掉被載走時，陳進陽的心情五味雜陳。圖／李書璇
「以前的收音機，現在很少人聽了，就算還有收音機，轉鈕也不是金屬的而是塑膠的了，不過，以前的收音機真的很堅固耐用，不像現在那麼容易壞，但現在壞掉也沒有甚麼人會拿去修理了。」對收音機的看法，也同時反映了陳進陽對傳統產業現狀無奈的心情，自己可以退休，但傳統產業也要退休嗎？因為時代變遷而自然淘汰，看起來好像沒有甚麼不對，但認為用品應該要堅固耐用品質佳的那個年代，難道也要被只求便宜快速方便的新時代觀念所淘汰？如今所面對的，是不是傳統產業的末路，陳進陽也想知道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