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蒼茫的暮色裡加緊腳步趕路」,是何凡在他八十歲那年寫下的句子。蒼茫暮色裡,餘暉將盡,旅人猶有未竟之途,似宜快馬加鞭,再趕一程。猶記得初中、高中時,在班上搶看《聯合報》(每個班級只有一份報紙,而且只有午休時才能看),「玻璃墊上」是不可錯過的專欄;往後作家持續針砭時事,著作等身,但個人走上習醫之途,再少有機會接觸其作品。想必作家筆耕一生,暮年視世事鉅變,憂國憂民,胸有千言欲發,惟恐時不我與,所以要「加緊腳步趕路」。
當台灣進入高齡社會之後,面對快速老化的人口結構,加上少子化的影響,如何面對「老」這個課題,逐漸成為各界討論的主題。對於公共政策的制定與執行而言,最困難的莫過於每個人對於「老」各有不同的想像―不同年齡層有不同的想像,「照顧」老人和變成老人「被照顧」也有不同想像。
以作家而言,可說是當時的社會菁英,於主流媒體持續不斷傳播其信念數十年,影響諸多年輕學子,有貢獻於社會,亦自有其社會地位,但在這一年齡層中,實屬少數。這一年齡層的多數台灣人,不論先來後到,都是經歷戰亂的顛沛流離,然後在這個島上安身立命,咬緊牙根過活,只希望他們的子女能夠成材。兒女的成就愈高,他們的心裡愈能滿足,也許過了六旬,事事就以兒女的意見為意見。而兒女生涯恰逢台灣經濟最繁榮的時期,事業多少有成,教育水平也遠高於父母,因此以奉養父母為己任,父母也儘量依賴、順從子女。這是這一年齡層(子女五、六十歲,父母八、九十歲)常見的情形。這一輩父母的童年是跟著逃難、躲警報、有一餐沒一餐、渾渾噩噩的日子;青壯年是糊里糊塗結婚、糊里糊塗生了小孩、烈日驟雨下工作再工作;然後突然有一天,子女跟他們說:「爸爸媽媽,你們不要再工作了。」這才停了下來,開始「休息」。但是他們過去沒有想過「休息」的日子怎麼過(除了睡覺補眠以外),所以大部分還是聽從子女安排。他們的童年是灰暗的狼煙,青壯年是無盡的烈日,老年是溫柔的晚霞,不過多數人沒有目的地,所以也無須趕路。通常怕的是,子女的家庭、事業是否有變、子女之間的關係是否和諧,如果發生這類的變化,晚霞隨即成為陰霾,老人只能在角落裡飲泣,無能為力。
戰後嬰兒潮的這一代,得天獨厚。童年時享受普遍的國民教育,如果能通過層層考試,就能取得高等學歷,在人生的起步上,有一個較優渥的開始;如果考試被刷下來,還是有許多機緣,如果夠打拼,通常可以創下一個或大或小的事業,給自己家人一個舒適的生活。因此,這一輩的人,多數學歷比父母高,成就比父母大,自信心也特別強。而且正好歷經台灣的政治、社會轉型,言論自由的鬆綁,因此憑藉經濟的優勢取得絕對的話語權。
但是1970、80年代出生的這一代,初入社會即逢千禧年後的台灣經濟轉型,經濟趨緩、產業外移,高等學歷不再值錢,再多的努力似乎總歸徒然,陰鬱的環境下造成心理的陰霾。在父母的眼中,是草莓的X世代,但比較他們的下一世代――嶄新的網路世代,似乎掌握資訊的能力也不足。
台灣面對高齡化的問題,目前其實卡在這三個世代之間的糾葛。
已經進入高齡的戰前世代是目前被照顧的一群,他們多數有比較認命的人生觀。不論年輕時做的是甚麼,在兒女眼中不見的是多偉大的事,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提起,塵封在心中的一個角落。隨著老去而來的病痛衰弱,只能更加依賴別人――賴著老伴、賴著兒女、賴著外傭,唯一能夠具體反對的就是,要他們離開代表這個依賴對象的家,住進機構的時候。
何凡很難做為他們這一世代的代表,但卻有下一世代的影像。他們逐漸地走入老年,也正在照顧衰老的長輩。從他們寬廣的見識,他們知道自己要什麼;而從照顧長輩的經驗,他們知道自己不要什麼。他們注重健康,同時享受生活。旅遊、運動、志工、下午茶,填滿了退休後的時間。他們對於老年生活是有自信的――自己的生活自己來安排,但是政府必須建立制度、提供資源,讓安排成為可能。他們比較沒有信心的是,未來的草莓世代是否能把這事搞好,所以他們會一直地提供意見、下指導棋,甚至佔著決策的位置不放,以防年輕人「亂搞」。所以雖然暮色低垂,但如果腳程夠快,超過地球自轉的速度,或許永不會日落!
倒楣的下個世代,必須接下上一世代留下來的東西,但卻很可能已經不是他們能負擔的。他們鮮有機會為自己思考未來的需求,只能被動接受前人規劃好的東西。面對未來的茫然與無力,他們只能邊走邊瞧,一邊尋找生活中的小確幸。不過,他們也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不要讓下一代承受這種痛苦,所以許多人放棄生育,儘量切斷各種糾葛,縮回自己可以控制的小小空間。晚年是燦爛的晚霞還是灰暗的餘映,似乎也沒甚麼好計較的了!
我是屬於戰後嬰兒潮的這個世代的,所以也有一點何凡前輩的那種心態,但是我也常告誡自己,年輕一輩有年輕一輩的未來。我們自己能做的是,用自己的資源儘量照顧好自己,不要成為下一輩的負擔。但是拉到公共政策的面向,勢必不可能那麼隨興,各種不同訴求會從不同管道進來,影響決策。要在不同世代間取得平衡,實非易事,我們可能需要更有效率的機制,讓世代之間的溝通更順暢,才有可能。
高齡化社會的來臨,也許不是意味著台灣將像一個老人走向遲暮,而是一個新文化建立的開始――不同世代的對話、不同血緣的融合,新的國族認同促使共同面對解決新的問題。從這個角度來看,台灣更像是個「轉大人」的青年!
或許我們毋須趕路,而只需告訴後來的人:「慢慢來,注意看,我們搞砸了甚麼,不要再犯同樣的錯。」
※本文轉載自:元氣網醫病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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