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荒謬的莫過是,冒牌的人功成名就被踢爆後、遭冒牌的人卻不知如何「證明自己是真的」?這正是去年大為轟動的台灣紀錄片《灣生回家》、被製片陳宣儒(宣傳時自稱「田中實加」)自行以同名小說出版大賣5萬本,日昨承認自己編造灣生後代假身世後,電影裡真正灣生阿公和阿嬤們,如今的寫照。
在台灣喧騰多日,「田中事件」也延燒到日本媒體,日本YAHOO等已有該報導,連帶日本播映計畫都可能受影響。今(1月2日)導演黃銘正終於現身還原拍片原委,他透露,拍攝期間,他確實有感到「不對勁」,不僅陳宣儒提供的資訊不完整、對外也有一些奇怪的說法,一度「很想退出」。但是,「我更害怕的是,我退出的話,那『灣生』的阿公阿嬤們,他們的故事會怎麼被處理?這是我最放不下的地方!」
日治時期在台灣出生、成長,返日後因為日本戰敗的羞恥,不被提及;在台灣,又道道地地是侵略國的「外國人」。直到戰後70年,終有台灣電影團隊拍攝他們的故事,在日本及台灣獲得廣泛關注,竟傳出製片從假畫、假名、假身世的連環騙事件,也連帶被認為是「假的」,這群灣生老人家們的人生,不斷遭到「被否認」的尷尬處境。
「田中危機」恐連累在日播映計畫
也參與該片的黃銘正太太、連楨惠,因具基礎日文會話能力,一直負責與灣生們連繫,在與拍攝期間建立起深厚友誼的家倉多惠子奶奶通LINE時,家倉奶奶傳來令人心酸的問句:「大家會不會以為我們也是騙人的!」
就在台灣陳宣儒身世造假案沸沸揚揚之際,《灣生回家》在日本仍在熱映,從大阪、東京、德島,原訂1月28日要到多名灣生故鄉、群馬縣高崎巿上映。但這起「田中危機」,讓未來是否如期繼續播映,也蒙上陰影,連日來怕灣生受傷害而神隱的黃銘正,畢竟還是難以避免事件失控,選擇出面說清楚。
他與太太特別不捨高齡86歲的家倉奶奶,因為《灣生回家》紀錄片被架構起來,便是來自她寄給導演的一張明信片。
黃銘正細說該片的緣起,陳宣儒的「田澤文化有限公司」負責製片及發行,牽猴子整合行銷負責行銷,他則是由製片范健祐委託他拍攝。但初期,陳宣儒想法的是台灣在花蓮的日本移民故事,可是她唯一掌握的只有花蓮吉野村的清水家族,只想拍日本在吉野村的豐功偉業,如移民模範村,改良成功的吉野米等等,「但我對這個沒有感覺、也沒有興趣,我想由台灣人的觀點來拍真實的灣生人物故事,他們才是活的台灣歷史文化財。」
家倉多惠子奶奶寫給黃銘正的明信片,是《灣生回家》真正的起點。圖/楊惠君攝
陳宣儒提供的故事都不完整未採用
由於陳宣儒初期給黃銘正的資料零碎不完整,人物幾乎都過世了,其中一個類似《海角七號》真人版的童爺爺與山崎奶奶愛情故事,田野調查也找不到,陳的說法是「童爺爺後代不想曝光。」因為她提供的資料多未被證實過,對記錄片可能沒有幫助甚至會誤導,黃銘正只有「打掉重練」,與執行製作分頭到圖書館找舊報紙微縮片,自己則上網找到描繪日治時期庶民生活書籍《日治台灣生活史》做為依據;另名團隊人員、日本製片也透過德島大學教授研究的灣生資料中,找到住在四國德島的富永勝、土井與國府先生。
直到2013年4月第一次赴日本拍攝,在東京的花蓮港會中,來了近百位的灣生,那時也參與的家倉多惠子奶奶與他互換名片,幾個月後,黃銘正接到她寫來的明信片表示,不久後便會到埔里度假,屆時會有一個她的書法在埔里展出。他們出機到埔里拍攝家倉奶奶,這名在台大醫院出生、曾就讀北一女中的灣生,78歲時覺得自己性命垂危,想回到出生地尋根,近年來把埔里當成「第二個家」的真實灣生出現,如此,《灣生回家》故事文本,才終於由她開始「起家」。
黃銘正透露,過程中他曾與執行製作重寫企畫、申請到60萬的輔導金,後來陳宣儒重新申請到200萬元的文化部補助,把他們先前申請的輔導金退掉。但對於影片的籌資及實際投注的成本,「我真的不了解,我只拿導演費,甚至是影片結束後才簽約,但對方(田澤)付導演費部分沒有短少。」
台灣宣傳行銷過程「導演被消失」
之後,包括影片前導的宣傳、行銷,黃銘正明顯感受到自己在國內「被消失」,不僅故事都圍繞在陳宣儒虛構出來的「田中實加」灣生奶奶、借錢拍片上,甚至還有電影網站、電影院及媒體報導裡,導演都寫成「田中實加」。連影片樂配時,他都未被告知。甚至也聽到傳言說,剪接時田中把黃銘正趕出去的說法,都令黃銘正極度不滿。
「我確實曾向行銷公司寫信抗議過,但行銷公司給我的回應是,他們提供給相關單位的資料是正確的,但網站、戲院會自己擅自更改電影工作人員名字嗎?行銷公司沒有改、又究竟是誰改的?我也向陳小姐抗議過,但她的說法是,『那是媒體自己弄錯』。」黃銘正說。
《灣》片由台灣紅到日本,也招來日方代理商引進日本上映。過程中,日方早已感覺「田中」不合常情之處,因此,日方的播映都回歸正常電影的作法,以真正執行、創作的導演為核心,宣傳全由灣生與黃銘正為主,各媒體報導也以「真正的」的主角與導演為主。據悉,「田中」在過程中還曾希望日方,可不可以「掛名雙導演」,遭日方嚴拒,甚至有日本人私下問:「我們日本不可以這樣?台灣可以這樣嗎?」
日方的宣傳都放在主角灣生與導演黃銘正身上,陳宣儒未獲邀參與。圖/楊惠君翻攝
陳真正該道歉的對象是灣生們
不過,最令黃銘正夫妻氣憤的是,《灣生回家》素材皆已完成後,陳宣儒以同名出版書籍,不僅未徵得其同意取用拍攝工作照片,因為她本人只有在拍攝現場出現過一次,對主角故事田野與訪談未全程參與,有多處錯誤,像是「家倉奶奶」和「三浦爺爺」只是友人、被誤植成夫妻;甚至還有把灣生的母親描述成特殊行業者,遭當事人去她的臉書留言指正,但書至今都未做出更正與澄清。
黃銘正對陳宣儒昨只向遠流出版社及牽猴子道歉,十分不以為然。「她真正要道歉的是這些灣生們、還有拍攝電影的團隊。」
47歲的黃銘正,是國立台南藝術學院音像紀錄研究所碩士,曾以《野麻雀》獲第三十四屆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飛行城巿》獲第二十四屆金穗獎優等短片,《灣生回家》是他首部紀錄片,目前則獨力拍攝另一部紀錄花蓮特殊藝文創作者的《瘋巿集》紀錄片。經歷此風波的他有感:「紀錄片這樣(受委託)太危險,未來,還是要以自己能夠全部掌握的方式來進行。」
儘管如此,黃銘正也說,自己對「灣生」沒有放下、更不會放棄,「當時影片趕在終戰70週年上映,但我自己覺得,要對整個脈絡更完整掌握,應該要再1、2年時間,我與灣生們已建立了信任與友誼,會持續關注他們,或許,還有機會再拍他們的故事。」
黃銘正說,他對「灣生」老人家們沒有放下、也不會放棄。圖為他拍攝家倉奶奶(上)
與親暱的互動(下)。圖/黃銘正提供
【延伸閱讀】
《失控的行銷與濫情的鄉愿助長「田中實加之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