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rje Tsering,我是如何辜負了你?」你是這麼年輕而討人喜歡,你曾可能去追尋所有你想要的東西,你曾可能學得更多;你可能旅行得又遠又廣;可能愛上某人、分手、和好、又再次戀愛。你可以失意、躊躇、發光發亮,你甚至可能在自由的西藏,和你的父母一起走上布達拉宮的階梯。你可能因為在高海拔爬那麼多的階梯而必須用力呼吸,但你知道,除了你頭頂上那燦爛的陽光與蔚藍的天空,這就是你在全世界最想要的。Dorje Tsering,16歲,住在印度Dehradun,2016年三月自焚過世。
自焚後的第三天,Dorje Tsering在醫院的加護病房中過世。
他今年16歲。在這張廣為分享在人們臉書的照片上,他看上去比他的年紀更加年輕。照片中的他坐在教室,正笑著,看來是那麼地親切。
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張照片就是他們對這位年輕的印度藏人唯一的印象:陽光無邪的臉,整潔的校服,似乎正在他的筆記本上筆記著什麼。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激烈的行動即將發生。
另外一張照片,是他臉上罩著呼吸器躺在病床上,幾乎沒有意識。他的皮膚變黑、化膿,95%的身體面積燒傷。Tsering,以及另一個2016年2月29日在西藏境內年輕僧人,在慶祝藏曆新年後自焚。
2011到2014年間在西藏以自焚抗議的行動已沉寂一段時間。那段時間的自焚曾奪去140條藏人的生命。即便我們對於這次在印度發生的自焚非常震驚(因大多數的自焚發生在中國佔領的西藏境內),而自焚者又是這麼的年輕,我們仍快速的調適與反應,幾乎沒有任何延遲的,開始搬演一齣熟悉的腳本。
我們將他塑造為一位英雄與愛國者。我們說,他自焚的行為是為西藏的犧牲。還不能忘記加註──這是非暴力的行為。我們祈禱,希望他能夠順利的轉世。我們吟誦六字真言,並參加為他舉辦的燭光祈禱。Dorje Tsering和他的家人會得到所有應得的支持,我們要給他們空間,為這無比的損失悲傷與哀悼。如果我們真正尊敬Dorje Tsering的死,必須比過去僅只是訴求政治上的關注、參與有更多的行動。
我們面對自焚行為的倉促反應,必須接受更深入的檢視,對那些逝去的生命曾面臨的處境,以及我們倉促反應的後果都應該一一檢討。 我們必須承認這些自焚行為是一種自殺。如果我們讚美這樣糟糕的結果,可能為有著相似境遇的憂傷人們樹立了藍圖,變相鼓勵這樣自我毀滅的行為。
假如我們告訴年輕的人們:「幾秒鐘的烈焰或邁向死亡的三天時光,比16年的生命還有意義。」我們的話中隱含著甚麼樣的訊息?
我記得當年自焚的行動開始擴散到整個西藏時,我們曾問自己,這樣的行為是否是延續這個議題的正確方式?我們比較了對抗中國佔領西藏的不同有效策略,以及自焚可能如何幫助或傷害我們的初衷。
但這些討論不論是否切題或富有成效,最終都關乎我們自己。透過把自焚的行動放在國家議題下的重要事件,我們要求取回他們的遺體並為其豎立紀念塔,同時繼續我們的辯論、抗議與生活。
把自焚叫作「犧牲」很詩意也震撼人心,但以另一種角度而言,則很自私。我們忽略這個人的個體性與生命經驗,只以「該事件如何影響我們」的框架去定義。我們堅持只在其中看見中國與西藏的議題,而忽略這些人的個體性。當我們討論他們的「犧牲」(為什麼?又為了誰?),我們實際上只是在說自己的事而已。
把Dorje Tsering的死叫做「自殺」,聽起來非常粗魯、客觀,甚或對於自焚者意圖表達的信念而言──很奇怪。但那就是「自殺」。這是許多不同的軌跡、錯過的機會、困境、渴望所匯聚的頂點。而我們都是同謀。透過我們的行動,不論影響大小,有意或無意,知道或不知道,我們都有負於他。
我們佛教傳統的基礎準則告訴我們:「所有行為、思想、現象與事件,都被一個由偶然交織成巨大網絡所牽引。」我認為我們也必須用這個原理來看待自焚。自焚者點燃他們自己並非只有企盼「西藏自由」這個單一因素。這因素存在,但也有更多其他變項與情況逐漸形塑,並最終通向這條不可逆的自殺之路。
我們必須,我必須,鞭策自己揭露Dorje Tsering自殺的背後原因。以最大的設身處地與同情心,我必須檢視所有將這個年輕生命帶向放逐的形勢與條件:他的希望與焦慮,他可以掌握的機會,能夠幫助他情緒與心理健康的資源,他社群的狀況,以及那些可能能指引他的導師。最重要的是,我必須提醒自己:「我是如何辜負了他?」
「我是如何辜負了他?」
「Dorje Tsering,我是如何辜負了你?」你是這麼年輕而討人喜歡,你曾可能去追尋所有你想要的東西,你曾可能學得更多;你可能旅行得又遠又廣;可能愛上某人、分手、和好、又再次戀愛。你可以失意、躊躇、發光發亮,你甚至可能在自由的西藏,和你的父母一起走上布達拉宮的階梯。你可能因為在高海拔爬那麼多的階梯而必須用力呼吸,但你知道,除了你頭頂上那燦爛的陽光與蔚藍的天空,這就是你在全世界最想要的。
請你知道你被深深地想念,請你知道我們會盡力了解那些像你一樣的年輕生命所遭遇的心痛。我們會比過去更小心地思考如何呈現你的故事,我們不會用過度熱烈的聲明,辭令簡略地帶過你個人的掙扎,即便那或許是你認為必要並希望被記住的。但你,以及和你一樣的年輕人,對於這樣的牽涉國家的政治目的,實在太過珍貴了。
我生活在一個有許多年輕人和你一樣自殺的國家,因為他們感到被剝奪,取代,以及憂鬱。雖然他們自殺背後的情況也被政府或普遍大眾所忽略或簡化,他們的死卻不被視為「犧牲」。而是一個對整個家庭及社群延續多年的創傷。
Dorje Tsering的死是給我們這些年長者、領導者,以及所有人的一記醒鐘,提醒我們要更深刻的、誠懇的檢視我們人民的內心掙扎與外在感受。不論流亡或仍在西藏,我們都不能只是點燃燈火,將自焚者供在名為「犧牲」的祭壇上,然後甚麼也不做。
他16歲,他看起來比他的年紀更年輕,年輕很多。
※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南亞觀察:《Where We Failed Him 我們如何辜負了他-寫在Dorje Tsering自焚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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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https://driftsdrafts.wordpress.com/2016/03/03/dorje-tsering-where-we-failed-him/
(譯者按:2016年3月1號,年輕的藏人Dorje Tsering在印度德里自焚。作者為長期關注西藏議題的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