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瞄一下窗外，黑色的鐵窗外面，站著一隻羽毛全黑的鳥，估計是寒帶烏鴉，兩隻眼睛炯炯有神瞪著我，看見我轉頭看他，烏鴉抖抖身上白雪，長嘯了一聲，就振翅飛走了。
外面雲層很厚，透不出一絲光線，從昨晚被公安逮捕，抓進牢籠，就昏沉沉睡去了，現在，卻因為太冷，而被凍醒，對我這個生活在南方島國的人而言，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我拉了一下蓋在身上破舊帶著體臭及酒味的毛毯，這味道應該是上一個囚犯留下的，薄薄的毛毯，還是無法阻擋外面吹來的寒氣。
灰暗的天空，無法判斷現在是幾點，剛進來的時候，身上的手錶，也被公安拿走了，轉過身，看一下捲曲在毛毯下的老李，他還在昏睡，睡臉上還帶著幾分驚恐，畢竟，坐牢是生命中初體驗，昨晚被問了一個多小時，雙方因為語言不通，答非所問，大約是半夜三點，才結束偵訊，我想老李應該累壞了。
現在回想起，昨晚發生的事情，好像一點也不真實，那家酒吧就在公園附近，老闆是日本北海道人，酒吧名稱就叫SARPOLO，酒吧距離老李和我下榻的遠東酒店並不遠，昨晚，老李和我離開酒店，在公園附近信步走來，遠遠看到酒吧紅色招牌，老李似乎被日語吸引，於是就走了進來，店裡提供的也是北海道札幌啤酒，還有一些醬料小菜，店老闆山田和老李談得起勁，山田移民海參崴，經營酒吧十幾年，兩人一聊天，就把時間忘掉了，兩人談話中些許日語，我仍可以聽懂，或許太興奮，山田先生沒有告知，夜晚有宵禁時間，當我和老李一身酒氣，肩掛著肩，步出酒吧，已經是凌晨一點，天上開始飄起雪來，這是第一次在雪夜中散步，浪漫的雪夜。
冷不防，一部吉普軍用車，在我們身旁緊急剎車，雪地上拉出很長的車痕，車裡面走出兩名公安，不由分說，就把我們架進車內，這下子酒意全消，車門一關上，就往山上前進，車燈照出雪地上反射的白光，我心裡想著是不是遇到綁匪，入境之前就聽說，俄羅斯黑手黨橫行，綁票事件頻傳，車子行進了半個小時，終於來到一座森林，森林前面有一座樓房，頂樓還插著俄羅斯國旗，這時候我才放下心來，至少不是遇到綁匪。
押送公安把我們交給值班公安，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從此開始，我和老李身上的手錶，護照，一點點盧布，全部被搜走了，幸好，美金沒有帶在身上，否則也會被搜走，本來入境時還帶著手機，結果在海關通關時就被扣留，依照規定，出境才能領回，當時的俄羅斯海關，把所有外來旅客，都看成特務，手機也屬於特務用品，身上物品既然被搜光，真的變成囚犯了，我嘗試用英文和公安溝通，但是，沒有人聽懂，折騰半天，最後就被送進關押室，這是昨晚僅存的記憶。
剛剛飛走的寒帶烏鴉，又飛到鐵窗前，我無法分辨是否同樣的那一隻，老李聽到烏鴉的叫聲，終於醒了過來，我聽到他昨晚不停唸著聖經福音書的某一段章節，意思是凡事求告天主的人，只要遭遇苦難，可以立即遠離苦難，得到救助，我知道老李是虔誠的基督徒，我也希望他的禱告可以成功，而且，這一次的苦難，也是因他而起。
北國之行遇上牢獄之災
老李是某家漁業公司的董事，有一天突然找上我，劈頭就問我，「對俄羅斯是否熟悉」？我說，「還認識一些人」，老李說，我們公司在北海「霍克次克海」捕獵鮭魚，但是，這種魚是聯合國保育組織列管，並對周邊國家發出每年的捕獵配額，所以需要周邊國家開出證明，才能販售，是否可以拜託俄羅斯朋友開出證明文件，公司可以購買證件，每公斤一美金，聽老李這樣說，我先嘗試打電話，問了海參崴朋友，答覆居然是可以，所以，兩人決定出發到海參崴，趁著大雪來臨之前抵達，這趟北國旅行，來的相當意外。
十月中，俄羅斯簽證終於下來，航班抵達哈爾濱，初雪還沒降下，但是，室外氣溫已經接近零度，街上四處燃燒著煤炭，天色老是灰矇矇，我到火車站訂了前往海參崴的國際列車，1990年，我曾經搭過這趟列車，經過口岸邊貿城市綏芬河，抵達海參崴，然後搭乘西伯利亞鐵路列車到莫斯科，說起來也算是舊地重遊，哈爾濱的中央大街，並沒有太大改變，老式歌德建築，尖頂教堂散發出濃厚的斯拉夫品味，老李初到北方，卻逛得起勁。
國際列車從哈爾濱到海參崴之前，必須到綏芬河口岸換車軌，因此，列車在綏芬河停留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才出發，老李和我，找到一家車站附近的賓館，放下行李，就趁著黃昏時光，到戶外走走，這是一個典型的山城，車站旁堆滿將送往中國的木材，熱鬧的廣場有一隻水泥塑的東北虎，廣場周邊以賣場居多，許多俄羅斯人到此地買進大批貨物，再帶回俄羅斯出售，餐廳也以穆斯林清真和俄羅斯風味菜居多，老李和我挑選一家羊肉專賣店，果然口味極佳，對旅行者而言，新鮮感就是一種挑戰。
獄中早餐兩片黑土司
昨天人在綏芬河，現在卻在牢裡，想到前晚在口岸吃到的羊肉，飢餓感立刻襲來，或許是時間到了，鐵窗外的守衛武警，開始換班，新來的守衛手裡拿著一盤早餐，我偷偷看了守衛手上的錶，已經中午12點，餐盤中有兩片黑土司和一杯牛奶。
我試圖以英文和守衛溝通，想知道我們被捕的原因，但是，守衛見狀只是搖搖頭，我猜測是不懂英文，俄羅斯經過改革開放，對西方國家還是充滿排斥和恐懼，在公共場所說英文，也會被視為特務，在捷運或地鐵車上，沉默就像一把刀，穿透每一位乘客，車上，街上，餐廳，加上下雪的冷酷，整個北國世界充滿寂靜，因為沒有聲音，以至於你也無法分辨誰是老外。
老李很勉強把兩片黑土司吃下肚，我問他還想吃嗎？老李點點頭，我把盤子推過去給老李，繼續我的沉思。
我想，不可能只是違反宵禁，就被關進來，一定是某些地方出了錯，我擔心的是馬希姆先生等不到我出現，他會怎麼想，守衛不讓我打電話，這一點最麻煩，馬希姆是我在海參崴認識的朋友，曾經在「格別烏」任職，俄羅斯改革後，馬希姆離開特務圈，從事貿易，住在距離海參崴30公里的納霍得卡，出發前，我已經告知我將抵達的消息，因為火車抵達時，已經晚上，心想過一晚，再打電話聯絡，沒想到竟然出了事，胡思亂想，腦袋一片昏沉，午後的時間也過得很快，聽到老李的叫聲，我才醒來，原來晚餐送來了，一碗溫熱羅宋湯，還是兩片黑土司，外加一個水煮蛋，還有一杯水，比起早餐好很多，後來才知道，俄羅斯人習慣吃兩餐，因為北方天氣寒冷，降雪後，所謂早上起床時間大約十點，上班的時間都在12點，所以早餐和午餐就是一餐，可能體內熱量太低，喝酒禦寒就變成俄羅斯人文化。
老李和我吃過晚餐，等守衛過來收拾餐盤，我用手腳比畫身上會冷，可否加一個毛毯，守衛卻搖搖頭，看來沒太大指望。
這個晚上，黑夜夾著寒氣，很快降臨，老李依舊口裡不停唸著聖經，希望奇蹟可以降臨身上。
半夜裡，我被寒氣驚醒一次，昏黃的燈下，守衛也趴在桌上打瞌睡，桌上還有一瓶伏特加空瓶，我想他是喝酒禦寒，看管人的，和被看管的，同樣經歷無言的夜晚，我注視著鐵窗外，守衛桌上一部老舊電腦，這個國家，有點現代，卻充滿傳統舊官僚，新與舊的交融，或許是共產制度下必然結果。
窗外天色從暗黑慢慢轉變為灰暗，我才沉沉睡著，等到那隻烏鴉來到窗邊，才把我叫醒，老李還是沉睡，這是被關押的二天了，大自然變幻無窮，卻只有烏鴉沒有被這些變換所影響，牠的時間感，依然存在，牠醒來外出飛翔覓食，宣告早上來臨了，不像我們被囚禁著，分不清晝夜。
我開始感覺飢餓，昨天只吃了一餐，開始盼望守衛來換班，帶來新奇的食物，等了一下子，果然換班的來了，早餐餐盤裡仍然是一杯牛奶兩片黑土司，我很快把土司吃下肚，才發現並沒有想像那麼差，或許飢餓改變了口感。
拿CHINA護照險惹禍
現在回憶起來，第二天怎到底麼度過，印象已經模糊。
關押第三天，沒有被烏鴉叫聲驚醒，反而被腳步聲吵醒，三、四個武警來到拘押房，裡面有一位帶頭者，顯然會說英文，打開牢房後就問我，「你們是CHINA嗎」？我說不是，為甚麼你們使用CHINA護照，我告訴他，這個CHINA和你們想像的CHINA不一樣，他接著說，這個CHINA護照是假的，CHINA護照是RED，你是GREEN，我知道再搞下去，肯定有理說不清，心理面開始罵起車輪牌，為何搞了一個CHINA英文，後來靈機一動就說，「可以讓我打電話嗎」？帶頭說英文的武警說，「你要打給誰」？我說海參崴的朋友，帶頭武警說，「好的」，我趕快打給馬希姆，一接通電話，馬希姆就說，「大衛你怎麼了，為什麼沒有到海參崴」，我告訴馬希姆，我被公安逮捕，馬希姆一聽，趕快說，「你要公安聽電話」，我把電話交給帶頭武警，只聽到兩人用俄語交談一下，武警放下電話，就吩咐守衛把我們兩人帶離牢房，來到一樓的辦公室，30分鐘後，馬希姆開著旅行車，趕到武警總部，帶頭的武警看到馬希姆，眉開眼笑，顯然兩人是舊識，經過幾句話，武警終於知道這個台灣來的，持有CHINA護照，卻不是CHINA，車輪白日牌和紅星照耀，真的不同，問題是，這位武警放走我們，還是忍不住問我，為什麼世界上有另一個CHINA？我真的無言以對，至少，我已經明白，被拘留的原因，不只是違反宵禁。
老李臉上開始有了笑容，他見到馬希姆，接下來是一起拜會海參崴的漁業貿易公司，買到他要的捕鮭魚證件，馬希姆也賺到一點報酬，晚上，馬希姆和我們在俄羅斯餐廳，慶祝任務完成，第二天，老李和我原路回到哈爾濱，老李在車上告訴我，基督耶穌救了我們，我說，應該算是吧。
我和老李在北京分手，老李從機場轉飛東京，我又回到台灣，但是，一直到現在，我出國時，仍然擔心持用車輪牌護照，會遭到逮捕，三天的牢獄之災陰影，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上。
（原載台灣文學季刊，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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