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15鍾肇政文學獎已於2015年12月發表,並圓滿完成。總計徵稿作品超過730件,相關活動亦廣受好評!
本屆文學獎報導文學組得獎作品,除了以描寫移民、原住民對於土地的關懷等作品之外,二獎更是描寫台灣布農部落的故事。
《民報》本於推介台灣本土文學的強大熱忱,因此特取得桃園市文化局等單位的相助,同意由本報即日起登載本次文學獎報導文學首獎至佳作作品,讓更多讀者能看到這些優秀的作品。
本日刊登作品為報導文學二獎作品:回家的路
在時間無法算計的許久許久之前,布農擁有一個美麗的家園,藍天蓋地,綠草如茵,群山如花點綴四周,那兒流水潺潺,土地豐沃,動物肥碩,萬物生生不息,人類也跟著一代一代存續。似乎再沒有什麼奢求的了,布農顧著享受這上蒼恩賜,逐漸荒廢生產,敬天守地之心也蕩然無存。
天神發怒,遂行罰令,於是,天地雷動,大雨轟然而下,數日不止。洪濤之中,竄出一條巨蟒,橫臥山谷之間,身軀堵住溪口,暴漲的河水因此無法排流,淹漫大地,氾成洪患。當水越淹越高,越積越狂,驚慌失措的布農,連夜攜家帶眷奔逃,翻越一山又一山,直往玉山山頂,方能喘息。
但逃難太急,忘了準備家當,亦無米糧,甚至缺少火苗,眾人只能挨餓受冷,勉強度日。大人能夠忍,小孩不行,鎮日啼哭,族人只感無奈。最後,長老出面召開集會,商討如何解決問題。他指著青壯,青壯搖頭表示懼怕,甚至躲在角落不願露面。長老只能嘆息。
水邊的癩蛤蟆聽見族人的苦楚,頗感同情,志願到對岸大山上取火苗,便跳下水,與激流搏鬥,奮勇一天一夜,終於取得火苗。但癩蛤蟆隨即被困住了:到底該怎麼將火苗送回布農身邊呢?含在嘴裡不成,揹在身上會落水,想方設法經歷千辛萬苦回到避難地,只剩一個熄滅的火苗。此時,見一紅嘴黑鵪前來協助取火,還有個螃蟹對抗大蛇,布農終於度過災難、消退洪水,回到家園,重新生活。
布農世世代代複誦這神話,不敢丟卻敬天畏神之心。直至今日,當代布農仍然勤墾,大多數人日出夜作,在山壑谷間種植經濟水果或野生茶,有人當挑夫,有人入林班,憑藉遺傳自祖宗奔山越嶺的好腳力討生活。他們每個年月都有祭典儀式,種植小米前要立白,狩獵後會射耳,依循著歲時規律,守著天地法則。但2009年夏,天降豪雨,雨如大豆,撒落而下,嘩啦地打在山林裡,布農的屋簷上,哐噹哐噹,無窮無盡的雨豆擊打在所有能承受它的物體上,劇烈聲響在山間迴盪,山上的布農心裡慌得緊,只能不停向神禱告,祈求平安。
難道這也是神的懲罰?
1939年出生的陳春澤夜不成眠。這雨太急太大,出生至今,未見過這般急烈天候。
他的部落「藤枝」,以行政區劃分是今日高雄市桃源區寶山里,就地理位置而言,位在中央山脈南端卑南主山西側區域,邦腹溪右岸頭剪山及寶山溪左岸中腹。儘管部落所在地,並無良田耕地,陳春澤仍早晚操持農務,種茶栽果樹,不曾想過遠離。他從不畏風雨,在這島國,春日有雨,逢夏有颱,早已習慣,只要將果樹紮好,關窗閉門,任風雨吹刮個一日一夜,又是好天。況且,在這海拔一千五百公尺高處,雲霧飄渺,過午就積雲落雨,風總是溼漉漉吹起。那風那雨,早是布農的氣息。
但這一日的風雨格外不同。族人大多下到平地工作暫居,部落顯得空蕩,風雨的佔領更為狂肆,風劇烈哭號,雨如金鐘蓋罩,天地轟隆,如崩裂一般。陳春澤只覺自己被孤立在這世界。
陳春澤先生(圖:寶山部落)
捱過了一夜,他出門探看情況,卻見門前道路出現裂縫,整個部落如地震過後一般,出現類斷層的錯位。
陳春澤驚慌了。但這天候,動彈不得,只能繼續待著,他頻頻端看那縫,心想:這山,不會要塌了吧?
●馬里山
這座看似要崩塌的山,是當代布農最後遷移之地──從十九世紀末,到2009這一年,藤枝已數次遷移,為了生活,為了政治,卻成了近代遷移最多次的原住民。而陳春澤所在之地,是國民政府來了後,二次遷移之所。本以為安全無虞,如今卻面臨坍陷危機,他不免望著對面山頭,想著布農的命運:今天,為什麼會在這裡?
高雄藤枝山麓(圖:william horsom)
他的童年記憶,還刻著在山的那頭,那屬於馬里山的生活記憶。
陳春澤玉山上的布農祖先,為了為後代找尋適合繁衍、生活之地,不斷遷移。根據族人陳清榮(Aziman Ismahasan)所做的口述調查報告可知,其祖先在一八七○年代,從台東海瑞利稻,跨過卑南主峰,找尋適宜的居地。
「要跨過卑南主峰時,祖先們還回頭望了故鄉一眼。」陳清榮在紀錄片《移動布農》中提到這段。
這群布農,最後來到台灣南部(高雄東北部)的馬里山流域。馬里山並非一座山,境內也沒有半隻馬,這個稱呼源於魯凱語。魯凱族稱發源自卑南主山的濁口溪的舊萬山段以上區域為Valisanae。布農遷入後,因溪里魚類非常多,便稱其為Masuskan,意指魚多的地方。日本殖民台灣後,沿用魯凱名,並將之譯為日語Balisan,國民政府來台後再翻成「馬里山」。
但布農遷移這個地區前,馬里山溪東岸早有魯凱族部落聚集,西岸則有鄒族獵人進出。當時還在台東海瑞的布農,時常往西翻越中央山脈到這個地區狩獵,一八七五年,其中一個Ismahansan家族,決定舉家西遷,搬到卑南主山西南麓的Usuzuk居住,同時開啟了布農大舉西遷的歷史。這個龐大的家族,就是陳清榮的祖先。而馬里山溪東岸,遂成布農部落最終遷移之地。
他們藉著與原居於該地區的魯凱族聯姻,在一八八○年代取得土地居住權。陳清榮正是帶領這個Ismahansan家族西渡的領袖Biung Tudang的曾孫,他的祖父Lakav Laung娶了魯凱族女性,他的父親也是。
「布農本就有換婚制度,這是為了確保部落不會近親通婚,所以婚嫁對象都在好幾座山之外,如果我這家人的女兒嫁給你們,你們的女兒也嫁到我們部落。」一九七三年生的藤枝部落族人柯玉琴的父母也是不同族群聯姻:父親是藤枝部落頭目,母親是屏東魯凱貴族。這種換婚制度,不僅確保基因良好,也帶來經濟與政治上的利益。
二○一五年夏天,柯玉琴領我往藤枝部落走,沿途,她們一家邊感嘆布農遷移的歷史,邊說著族群故事。太龐雜的家族,太多的故事,令我昏亂,唯一清楚的是,他們對部落歷史的認同,和不可摧毀的凝聚力。或許這凝聚力是源於祖先,布農的團結亦曾逼退遊走於此間的鄒族獵人,一九一○年左右全面退出馬里山區。除了日本殖民者、少數魯凱,以及上山買賣工作、擔任通譯的漢人遊走之外,馬里山區盡歸布農所有。
當時已是日本殖民,殖民政府對於未能歸順的原民區域往往以電網、地雷區隔,而後再以武力征服。 某回車行上山途中,柯玉琴比著對面山頭:「當時這裡都是電網。」隨後自嘲:「很先進捏!平地都還沒有通電,我們山上就有電了。」
原住民說起日本人殖民,往往雲淡風輕又帶點嘲弄式的幽默。那是很久以前的過去,什麼也無法改變。但對昔日的殖民者來說,一切都必須改變:當時馬里山地區有二十多個大大小小聚落散居,日方很難推展一般行政事務,也難以掌控原住民行蹤。儘管使出威嚇、教育、感化等手段,令原住民與日本人之間呈現平靜之況,但那只是表面,摩擦的小火花在其下埋伏著,隨時可能點燃引線,爆發衝突。例如,為了怕原住民反抗,日方強制收繳原住民打獵用的槍枝,激發了族人的反彈,日方便不停思考管理方法。
一九一九年,台灣總督府執行「集團移住」政策,加上幾起原住民出草日警駐在所事件,集中管理蕃社,勢在必行。
當時原本不敢隨意進入山區的漢人,看上馬里山這區的平靜、安全,成群結隊進入,開採樟腦油或是進行民生物資買賣,賺了不少錢。這些漢人若做這般簡單生意就罷,實際上卻不停走私,將違禁的槍彈、火藥,不停往原住民手裡送,還便宜收購山林的珍貴藥材與動物皮肉。這交易,叫日本人看得又怒又妒,決議將馬里山住民集中管理。一九二七年,橫貫馬里山的內本路警備道竣工後,便正式執行。
當時日人將馬里山溪東岸三十幾戶、五百多名布農,招到馬里山駐在所開說明會,每戶必須派出一名代表。多名日本長官也從山下的六龜來到這裡列席。表面上是看著台下族人的面孔,其實只盯著其中一位看似最具權望之人──Lakav Laung,亦即帶領大批布農來到馬里山區依的親Ismahansan家族領袖Biung Tudang之子。這區的諸多家族都與他們家有姻親關係,其中有不少家族剛搬來不久,只因為不想被日方強迫遷移到台東鹿野溪下游,才來馬里山投靠親戚,不料同樣的政策將在此實行。Lakav Laung當時已繼位頭目,成為領導者,日本人認為,只要他同意遷移,事情就會非常順利。
但Lakav Laung非常疑惑:「日本人會怎麼管理這個集中式的部落呢?」他對這一切都毫無頭緒,畢竟,過往從無「集中管理」之事可言──自古以來,布農不管要遷到哪裡,過怎麼樣的生活,都是依家族的意願而動,無人干涉,但現在,日本人要指揮他們集體行動,甚至共同居住,這會導致什麼結果,他無從想像。
會場中擠滿了馬里山地區的布農,他們跟Lakav Laung一樣困惑,七嘴八舌討論眼前要發生的事,直到日本人發出聲音,才安靜下來。日本人開出的條件如下:
1.集中式部落是上級長官的意見,不得不執行。
2.你和你的族人依然可以保留各自的耕地耕種。
3.日方保證你們每一戶只要繳交一把槍就好,其他的自己留用。
4.你和你的族人可以保留各自的獵場。
族人們一聽放下心中的大石,心想,反正過著一樣的生活,還可以打獵,也不用離開富饒的馬里山,便同意日本人的要求,答應配合遷移政策。
Lakav Laung領著在場的日本官員到屋外上方較高的地方,用手指指著一條小河下方的平台說:「我們要在那裡蓋房子。」
日本人一時看不懂到底是哪個位置,旁人便手指馬里山溪,以生硬的日語說:「あの...Kauuaの muku。」意思就是,這條河(Kauua)再過去(muku) 一點。
於是,這個集中管理之所,便名為Kaua Muku,其座落於今日高雄市桃源區寶山里馬里山溪出雲山橋下方、馬里山溪向東的小支流Paingsul的南岸平台上,是個順著地勢,坐東朝西的聚落。聚落東邊有孟浪山,南邊有新集山,是護衛部落防範南方敵人的屏障。西邊橫亙在前的,就是發源自卑南主山的濁口溪上游的馬里山溪,北邊隔著Paingsul的,是本蕃里山。換言之,馬里山的布農部落遷移之所,Kaua Muku是個三面環山,西朝馬里山溪的山邊平台聚落。
雖然日人提議遷移,但除了部落道路由日方規劃建設外,其餘都是族人自行打理。一個四十餘戶、五百多人的布農聚落就此生成。
然而,也因為 Kaua Muku是日本政府施行集團移住後,馬里山溪流域布農集中管理的第一個聚落,日方便在此設立與傳統布農部落不同的公共設施──因為 Kaua Muku地勢平坦,日本政府便在這部落後方設置了馬里山溪流域唯一的運動場。部落居民難免嘖嘖稱奇,孩子們則是高興不已,不停奔跑;自來水是日本時期重要建設,原住民部落也毫不例外, 日人建議頭目Lakav Laung從部落後方的小溪裡引水進部落,如此一來,就不用跑到三百公尺遠去提水。當時,族人使用的是少量的山泉水,而部落增大、人口變多後,水也不敷使用。Lakav Laung遂命令族人,採用日本建議方法引水。完工時,負責提水的孩子們雀躍不已,因為省下一個差事。後來,運動場旁邊也建了一個蓄水池,族人聽從漢人建議,以竹子接送到每一個家戶,現代化的自來水裝置雛形也就在這深山部落出現。
公共廁所也是讓族人興奮的建設。日方當時在部落預留不少空地,命令族人將各戶所剩餘的石板集中一處:「我們要在這裡蓋個小房子。」族人不明究裡,但還是聽日本人的話,堆起個只有單門,只容兩人的小屋。不久,日本人又叫族人在房子中間挖很深的洞,洞邊舖設石板,地板也有石板,而屋頂則以芒草覆蓋,蓋完後,族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議論紛紛:「這到底要幹嘛?」
日本人命令圍觀的族人退到三十公尺遠,並將小門關上。大夥兒更納悶:「怎麼回事?」
一個「嗯~」的聲音從屋子裡發出,接著是重重一聲「噗!」後,日本人走出這小房子。「是我提議建造的,當然我要第一個使用。」日本人心裡或許這麼想的,於是自行完成第一個公廁的啟用儀式。族人們終於了解緣由,每個人都哈哈大笑。
有些建設可以,有些則否。公墓的建造,就違法了布農的文化習俗,但與日本人拉扯協議很久,最後布農還是妥協。
本以為,終於可以放心定居,二次大戰末期,日本人又強制族人遷徙到那瑪夏移墾,後因瘟疫爆發及人口擁擠,這批布農不堪忍受,陳清榮的父親偕同倖存者又逃回馬里山;有些族人則到了今日的二集團與藤枝部落。陳清榮的家人也曾到二集團,卻因耕地早被佔據,良田稀少,又回到馬里山,死守舊部落,直到一九五○這塊區域在國民政府時期被劃為國有地,交由林務局管理,才不得不搬遷到藤枝。陳清榮的家族,是最後一個遷移的布農。
陳清榮從警界退休後,不停訪問耆老,建立口述資料:「我只是想知道,我的祖先走過的路。」他意識到,這條遷移之路非常艱難。他並非生長在馬里山,沒有跟跟陳春澤一樣有著那裏的歡快回憶,但在藤枝出生後,同樣也經過多次遷移──因林務局大規模砍乏原始林,舊藤枝周邊林木被砍乏殆盡,地層因此滑動,難以居住,一九八○年代,藤枝部落又向下遷移,到了陳春澤在這風雨中站立之地。如今,這地,眼見就要崩落。
●六龜
六龜的張彩珠
陳春澤這方布農在山上發抖,猶豫如何下山時,人在六龜的張彩珠和夫婿則頂著疾風勁雨往山裡走。
六龜位在高雄市東北部,居屏東平原和中央山脈丘陵交會處,屬地塹帶,南北狹長,從美濃沿台二十七線往北走,經新威部落,過十八羅漢山,就可到六龜市中心;荖濃溪伴隨在東側,落成低地,溪水對岸則是茂林,與此間形成縱谷地形。因為荖濃溪,這區域早期便有漢人進入開墾,客家、閩南聚落於是建立,但原住民與外省人逐漸遷居於此後,形成多元族群地區。
從六龜市中心繼續往北走,過了長長的六龜大橋,沿著台二十七甲,走十分鐘左右,可上藤枝林道,那兒便是寶山、二集團與藤枝等布農部落所在。這個布農聚落離六龜不遠,故人口流失也快。
原住民下山定居,圖的是工作方便。山上道路開拓、引電、發展後,也破壞了原本原住民的傳統生活,年輕人受城市吸引,亦不從事農獵,部落人口漸漸外流。藤枝部落尤最,一九七○年代,這部落唯一一所小學甚至遭到關閉。不論如何熱愛部落生活的族人,都面臨著帶孩子下山的抉擇,「沒有讀書,沒有未來。」原住民懂得這個道理。
藤枝部落人更少了,他們多往最近的城鎮六龜遷居,張彩珠一家人便是。但他們從未放棄山林,過往,有人試圖收購他們在森林遊樂區周邊的大片土地,但數百多萬台幣的利益並未動搖這布農的決心,即使其他族人一一拋售,他們這家子仍堅決持有這土地:「這是我們祖先留下來的,怎麼可以拋棄?」一九五九年次的張彩珠每提及此,語氣帶點驕傲,也有點怒氣,只覺族人們都不珍惜土地,才換來部落凋零。
他們是布農,屬於這片山林。即使為了後代搬到六龜,仍日日上山打理農作。夫婦倆在馬里山舊部落留著耕地,種植大片野生茶和水蜜桃等經濟作物,同時忙著造林,他們的心血都在這裡,所以即使要從六龜沿著藤枝步道回到部落,再從部落步行到馬里山舊地,如此耗時耗力,從未抱怨也沒有想過放棄。每個風雨之日,若氣候不那麼劇烈,他們還是勤勞地上山去。
這日,颱風到來,天落豪雨。雨勢之大,六龜鄉公所萬分緊張,連忙廣播,命令鄉民撤往高處的宮廟避難。張彩珠一家也去了,但一到了擁擠的避難所,轉念一想:「為何要待在這裡呢?死,我也要死在家裡。」此時荖濃溪溪水暴漲,眼看就要淹過六龜大橋,張彩珠管不了這麼多了,急急往家裡去。當時天雨如珠幕,落地滾成玻璃圓球般閃動,世界彷彿泡在銀寶水盆裡,叫人邁不開步伐。甚至,還有地震。
張彩珠抬頭望了望黑灰天空,突然想起山上工寮的兩隻狗。「他們怎麼辦?」風雨越暴烈,她的心越不安,於是同先生商量,收拾簡單行李,準備好狗兒的食糧,準備隔天無論如何都要上山去。
恰好一名家住六龜的派出所員警,也得上山到寶山派出所值班,三人相偕前往,相互作伴。這麼亦步亦趨,緩慢行走,過了花果山部落時──從六龜往藤枝部落的路上,沿途會經過花果山、寶山和二集團部落──一個大石突然滾落,差點砸中員警,幸好張彩珠機敏,一個搶先將警察推開,保住他的安全。但每每提及此,張彩珠都會發抖:「真的好恐怖,我每次想到都會怕。」命懸一線之況,擋不住他們往前的步伐。花了一整天,他們終於抵達藤枝部落,此時部落地面已出現裂痕,卻無法顧及,只想著在教會裡休憩一夜,再往馬里山去。
日白依然夾著風雨到來。張彩珠與丈夫捱著風雨,終於在泥石中跋涉到馬里山的工寮,狗兒卻不知去向。她心急了,大叫:「小黑!」黑色身影隨即竄出,挨在張彩珠腳邊嗚嗚個不停,兩隻狗嚇壞了,跑去躲了起來,見主人來到,連忙到他們身邊迎接。
夫妻倆略微整理一下工寮,餵狗吃飯,同時備妥幾天份食糧,準備下山。此時,狗兒們又再度嗚嗚嚎哭,似乎不想獨自受驚。張彩珠於心不忍,便決定將狗帶下山。
當時,平地的救援直升機在經過一天探尋後,終於在二集團部落找到停機之所,困在山上的原住民終能安然下山。在山上撐了四天的陳春澤,與族人一起搭上直升機離去;帶著兩隻狗的張彩珠,也準備上直升機,卻遭拒絕:「只能載人,不能載狗!」
「為什麼?我就是專程上山來救狗的,怎麼可以獨自回去?」
對方堅持直升機空間狹小,僅能容人。張彩珠發了脾氣:「我走下山,行吧?!」
動物不能被拋棄,山和土地也不行。嬌小瘦弱的張彩珠,比任何人都堅持這些的重要性。
●藤枝林道
藤枝部落族人開始拋棄自己的一切,或許是從林務局在此地開發開始。
這群部落即使不斷遷移,政治經濟的力量總能尾隨追上。例如,政府建造了一條植入山林的藤枝林道,便是往藤枝部落內裡而去,影響了部落的生活。
原稱荖濃林道的藤枝林道,西起台二十七,東可銜接石山林道及出雲山林道,全長約二十公里,是一條於一九六○年的石子路。道路的修築,不為人行,為的是林木,由著林務局的車出出入入,豐富的原木也在這條路上流失。
藤枝林道(圖:lee2ice)
那個年代,沒有什麼林木保育觀念,林務局的工作就是大規模地砍伐原木。沒有良田耕地的藤枝人,紛紛進了林班,替林務局工作。在不自覺的情況下,他們破壞了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一九七○年代末期,政府禁止伐木,藤枝部落卻已遭殃,周邊林木被砍伐殆盡,無法涵養水土,地層也逐漸滑落,不堪居住。經過抗議協調後,鄉公所提供了鄰近地區公有地,重建新藤枝部落。也在這個時候,藤枝族人紛紛將舊部落的地賣出,賣給商人或是政府。
「官方那時勸說我們下山。」陳清榮表示,過去台灣社會並沒有像今日農業推廣的風氣,更不用說,禁止伐木後,林務局便也不理藤枝林道,甚至有度還關閉林道。對族人來說,交通太不方便,便下山工作,部落也就四散。
一九八三年,藤枝國家森林遊樂區建立,打著中杉林、南藤枝,以及「南部小溪頭」的宣傳,吸引旅客前來。為了容納大批觀光客,原本的石子林道,轉成了全線雙向的柏油馬路。大批大批的車輛、遊覽車,過了六龜大橋,上了林道,在髮夾彎處盡覽荖濃溪和六龜風光,再往前行,是高山水果、小吃攤林立的二集團,在林蔭中往前,直到一千五百公尺高處,就是藤枝森林遊樂區。
沒有土地耕種的藤枝族人見機不可失,在遊樂區門口開起飯館、商店、民宿,漸漸形成一整排的商店街。靠著觀光,藤枝部落有錢了,發達了,竟成為那個區域最早有電的部落。
「因為有了電,我們開始買大同電鍋、電視,還有很多電器。都是分期付款。」柯玉琴的大哥笑著說,沒有電之前,他們全家常去旗山看摔角表演,有了電後,都擠在家裡看電視,「但後來,分期付款付不出來,電器又都拿去退了啊。」他們轉往外省人開的雜貨店看電視。當時藤枝部落有兩戶外省家庭,都是榮民娶了部落女孩。
無論如何,路開了,人來了,錢賺了,藤枝部落族人又回來了。二○○九年之前約莫八到十年,藤枝森林遊樂區的觀光熱潮,堆出了部落難得的榮景。但這年夏天,整整三天的雨,卻積累了整年的量,雨崩摧毀了一切。藤枝人,又散了。
●旗山
這暴雨,是莫拉克帶來的。
如同台灣過往的每個夏日必有風颱,二○○九年約莫有二十二個颱風在太平洋生成,但對台灣造成影響的卻是八月七日深夜自花蓮市附近登陸的颱風莫拉克。莫拉克,是泰國之名,原意為綠寶石,這寶石在台灣滾了一圈,不到十五個小時就從桃園新屋出海,卻在這島國釀成重災,約有近七百人死亡,南部沿海積水半月未退,山區多有遭土石掩埋、滅村情況,災難瞬間爆發,令人措手不及。
難是風起,災是水釀。光是高雄山區便達超過兩千五百毫米的驚人雨量,是過往一年的雨量累計。山如何不崩,泥如何不走?
這景況,對台灣中部以北的民眾是很難想像的。南台灣風強雨大之時,任教於勤和國中的柯玉琴,趁著暑假,帶著一家人到台北遊玩的途中,北部風和日麗,毫無異狀,他們在桃園親戚家歇腳時,擔任消防員的親戚卻說南部有災情,必須立刻出門整隊支援。
柯玉琴疑惑:「南部?」 打開電視,只見高雄甲仙的小林村慘遭滅村。那她的部落藤枝呢?那六龜呢?
輾轉聽聞六龜的路斷了,方知情況嚴重。她想知道詳情,但電話無法通訊,「許多消息傳出,卻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情況非常混亂。」柯玉琴得知一位屏東德汶部落的同事,家遭土石流掩埋,已經趕了回去。他們也無心遊玩,即刻返回高雄。
從美濃到六龜的路斷,十八羅漢山附近土石崩落,交通動彈不得。人出不來,也回不去。山上的住民被直升機接下山,暫時在旗山安置。柯玉琴任教的桃源勤和國中的學生和家長,也都在旗山國中避難,同時又有一群學生在岡山國中集訓,返回高雄的柯玉琴沒來得及顧上自己家裡的情況,只忙著照料孩子們,在岡山、旗山之間不停往返,早晨出發,晚上十一點才能喘口氣。
「所有人都集中在旗山國中,又悶又熱,訊息又亂,錯誤的訊息到處飄,令人感到不舒服。」柯玉琴回想這段經驗時,不自覺呈現難受的表情,「後來學生轉到安置在鳳山陸軍官校,情況也沒有比較好,因為正值H1N1流行期,安置空間悶熱又混亂,我簡直要崩潰。」約莫整整半年都無法休息,柯玉琴身心俱疲,幾度病到無法開車,每每聊及此,都不斷強調:「真不知道自己怎麼熬過來的。」
救災、安置之事還沒完成,就到了開學日。連家都還沒回過一趟的柯玉琴,與同事搭上直升機返回勤和部落,到學校準備開學事宜、取學期該用的資料──勤和國中暫借和春技術學院教室上課,教職員堅持在如此混亂狀態中,唯有讓孩子們依照學校作息而走,才能安撫他們,讓他們回到正常生活裡。
在直升機上,柯玉琴第一次見證這災難的威力。只見整個六龜像被原子彈炸過一般,都是土黃泥石,荖濃溪的河道像被拓寬,地面上彷彿沒有生機。
這段道路,要半年後才回復通行。此前,返家的民眾僅能依靠在荖濃溪河地搭架的溪底便道。柯玉琴的母親在風災後一週,便從這條便道趕回六龜住處,一回到六龜市區,不免傻眼:盡是積水泥濘,家裡也充滿淤泥。六龜大橋斷裂,積漲的溪水往地面沖上來,而傾倒的樹木枯枝擋住了積水,無法排除。家家戶戶都必須想辦法找水,清理善後。
柯玉琴是無法幫忙寡母的。她仍為學校工作忙碌:「雖然那時是暑假,但沒有一個老師有心情放假,大多立刻歸隊,擔負責任。」身為災民,卻像是沒事一般只為他人而轉,時間一久,心理也積水,囤著淤泥。柯玉琴是輔導老師,她對此有意識,自己找心理諮商排解,儘管稍稍紓緩,卻沒有完全解決鬱悶。
上到勤和的柯玉琴和其同事,面對的是無電無水的黑色部落。他們必須靠著幽微燭光,攜手同行,在黑夜裡做事。渡過一天一夜後,才又下山。在這一天之內,她望著學校旁的溪水,暗自心驚:若當時是上學期間,應該怎麼逃難?
後來她聽說了勤和部落族人逃難的故事:第一天,族人們被招集到活動中心避難,但看著狂烈的雨勢,族人心裡隱隱覺得不對;第二天,他們決定往高處跑。「因為是父親節,年輕人返家過節,有足夠的人力體力,揹著長輩逃難。」柯玉琴補充,那畢竟是狹窄的農路。
「因為教育問題,我們家很早就搬到六龜,但因為這塊土地日漸凋零,我又再回來。」柯玉琴是回鄉服務的原住民知識分子,出生在大家族的她念念不忘耆老的叮嚀,自覺對土地有責任,因而在風災後扛起社區工作,幫長輩們「翻譯」各種看不懂的公文,也不停向外界解釋他們對土地的情感。
災後這許多年,只要柯玉琴開車回桃源,到勤和部落,到藤枝部落,都不免感傷掉淚:「老人家們都沒有看過這種情況,在山上生活這麼久,但部落的道路斷裂,地基搖搖欲墜。他們想逃,但逃到哪裡,都是問題。」
●三十八甲地
莫拉克風災摧毀的是藤枝林道,藤枝部落領域約是從林道十七公里處開始算起,但路從十八公里處開始斷裂,「如果將部落比喻為一顆心臟,那麼,對外道路就是血管,如果血管斷裂,部落就難以自行呼吸。」柯玉琴感嘆,「我們也沒有要求做到多好,可以過就好了」
但山區的道路總是如此,修了又壞,壞了又修,久了,公部門再也不願花金錢和力氣,轉而勸說居民下山。幾個藤枝人本還堅持,不願離開,莫拉克風災隔年,六月十日的一場豪大雨,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不僅藤枝林道的十八至十九點五公里處有了個大崩塌,必須徒步貼著山壁而行,才能往上爬,藤枝部落地基陷落、崩毀了。藤枝人,徹徹底底成了無家之人。
「說來弔詭,我們的門牌還在,戶籍還在藤枝,但家卻沒有了。」柯玉琴搖搖頭,即使如此,每個人都還是不願改變戶籍,仍然在自己的身分上保留藤枝之名。
但除了他們自己,外人理解這種對家園的強烈認同。昔日寶山村(包含藤枝部落)是桃源區中唯一被政府判定「不能居住」之所,他們亟欲劃定這山為限定區,修法強制布農下山。
過往不斷遭到政治權力指揮搬遷的布農,又再次被要求遷移。中華民國政府希望這些原住民都能集中到杉林大愛園區,一如百年多年前,日本政府強制集團移住一般,將他們限制在馬里山。大半族人都不願接受,每次在協調會上,總激烈抗議。「誓死守護祖靈地,堅決反對劃我地」的紅色布條總掛在窗邊,透著紅亮,如同這些布農激動憤怒的臉龐上閃動的光。
「去山下,我們不知道可以做什麼。」族人疑惑:「難道不能晴天在山上工作,雨天到永久屋嗎?」
官方的回答:「你們可以在山上蓋工寮,但土地我們要收回來。」對國家來說,這片山林本來就是國家的財產,是保留地跟林班,沒有必要和這些民眾多談什麼理由。
很多人妥協了,有些人則不。永久屋的簽訂以家族為主體,於是,裂痕在夫妻、父子、親戚、家族,乃至於部落之間崩開。彷彿決裂,整個部落分成兩方,下山的下山,留在山上的堅持和政府對抗,在路上見到彼此,誰也不搭理誰。
談到這段,陳清榮總帶點心酸。他不想放棄祖先留下的地,於是帶頭組織重建協會,跟著族人一起想辦法保住山上的土地。
「民國六十幾年,有次風災,讓藤枝舊部落出現裂縫,產生危險,政府就將我們遷到山下一公里山坡地,以推土機推平後說,你們就在那邊蓋房子吧。」既是政府給的地,族人就各自安排蓋起自己的房子,未曾想過需要房屋建照,族人絕大多數都沒有這類憑證,莫拉克風災後,為了申請永久屋、為了訴求,這才發現身上沒有任何憑證。
到底什麼能證明那個家園屬於自己呢?大多數族人只能跟政府論理。
何處是我家的曖昧問題,災後三年間浮懸在族人們心裡。儘管他們或在六龜租房子,或到其他地方暫居,仍每日往返山上、照顧農作。他們不願放棄山上的土地,就怕一如過去,離開了,就再也回不去,於是要求「就地安置重建」。
他們早已在鄰近選了一塊地。「莫拉克風災發生前兩年,也有次嚴重的風災,差點毀掉房子,那時部落會議便決議要遷移到附近的三十八甲地。」柯玉琴回憶,但政府數次以安全評估不通過為由,否定族人的決議。
這塊三十八甲地是昔日鄒族賜予的土地,有taul-taul之名,屬涓涓細流之意,過往是布農族的公共獵場,每當風雨來襲,族人便會到這裡避難,即便一九五○年代國民政府大肆砍伐這林木蔭鬱之地,地基仍然堅固。當時擔任重建會委員的洪英雄就說:「這塊地,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家們帶我們來的。那時候還沒有看圖資什麼的。風災後我們部落被說不安全的時候,老人家第一個想起的,就是這塊地。」
「因為是世居之地,所以我們比任何人瞭解這裡。」當時擔任寶山重建會會長林居全曾委婉地對重建相關官員說,布農族人原就有山林求生的經驗和智慧,不會笨到無法判斷安危。
政府仍以不安全之由飭回,但高雄縣政府卻計畫在這塊地興建纜車、發展觀光,「到時候也是有商店街,你們可以上山來做生意。」當時的縣長楊秋興這麼說。居住不能,但觀光可以,居住危險,纜車沒問題。
災後三年的春天,族人自己聘請民間組織來評估,勘查前,長老林清吉(Tama Halilu)獨自走到祭台前,以檳榔、菸、酒,鄭重的向祖先祭拜默禱。
過了一陣子,他這麼跟政府與民間單位說:
這邊跟在上位的以及坐在這邊要幫助我們的長官們,對於在三十八甲蓋永久屋這件事,我從不發言,但是我今天要打破沉沒,即使妳們說不,我們還是要在三十八甲那邊蓋房子,不管這件事會發展成怎麼樣,我們不是孩子,知道下雨或是颱風的時候,不會待在那邊等水來淹;在颱風時,我們也知道,會撤退到比較安全的地方。
現在我們主要的工作,也就是就地安置、就地重建,我們認為,為什麼你們怎麼可以說我們的地以及聯外道路已經壞掉了,但平地人卻可以上來買地蓋房子,尤其是那個三十八甲地,怎麼可以蓋一百多坪的磚造豪宅,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原住民呢?
如果你們是這樣壓抑我們這邊的居民,那我可以告訴你們,那些取代我們上來而在這邊蓋房子的人,將很難在這塊土地上生存下去。
然而,事與願違,這三十八甲地,仍然不被允許重建。寶山里的族人們失望了,他們仍有家歸不得:往後的路到底該如何走下去?
「原住民對家的定義,不只是房子而已,還有獵場和族群的移動空間。」柯玉琴表示,布農族本就是分散的族群,沒有永久屋的概念,對家園選擇僅僅是人和土地能否得到平衡。只是,政府和專家學者都無法理解,問題始終懸盪。她委屈的是,決定家園的過程是如此辛苦而謹慎,長時間千挑萬選的土地,卻被政府和專家學者一語否定,「布農族自古以來就是和山一起生活,懂得自然能判別安危,老人家就是這塊土地的專家。」
「我們只想找到一條回家的路!」
●藤枝部落
2011年初,冬天的盡頭,杉林大愛園區落成那日,總統馬英九、副總統吳敦義都到園區參與開幕,他們祝賀災民有了新生活,甚至有機會戒煙戒酒。同日,陳清榮帶著家人,從藤枝部落走下坡,經過邦腹溪河床,踩在砂粒上,往另一頭山林走去,走到馬里山舊部落。他們氣喘吁吁終於到達,帶著感懷心情看著四周。陳清榮七十三歲的姐姐 Valis Ismahasan離開這個部落時,約莫兩三歲:「七十年了...。」她感嘆,從來沒有回這部落,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來了。紀錄片《移動布農》刻下了她悲傷神情。
陳清榮聽了很是難過,但抑制住自己的情緒,拿出筆、紙,以尺丈量,試著還原舊部落樣貌。他想像著母親在爐石旁煮飯的樣子,想像一家人圍著火爐談天,什麼都不在了,但什麼也都可以在腦海。
「祖先留下的土地展現了他們對大自然的態度,他們跟大自然搏鬥的精神。我們的祖先通過了大自然的考驗。」陳清榮感嘆:獵區、習慣生活方式都不能丟掉,最後可能還是保不住,但至少自己這一代要堅持到最後。
五年後,在他與柯玉琴等人的奔走之下,二○一五年八月二日,四散台灣各地的藤枝族人首次聚首。他們將車停放在藤枝步道十七公里處,步行上山,經過頹毀的泥土路,走過路面斷裂的柏油,昔日家園從邊邊閃過,他們引領孩子探望,說:「這是我們以前的家。」老天爺替這些房子抹上了一些灰土,即使這日陽光再耀眼,登山客的衣裳多眩目,部落仍顯得灰樸安靜,兀自躲在陰影裡。像是抗議這兩千多個日子的孤單寂寞。
老人家們沉默地佇立了一會兒,擦擦眼淚,繼續往上走,走到十九公里處,一個關上大門的森林遊樂園前,紅藍帳棚已經在哪裡搭建。有音響,有鍋鼎,有小孩,有糖果,還有長年守著空無一人部落的派出所員警,以及好奇探問的登山客。「希望你們能夠回復自己的家園。」熱情登山客聽到藤枝的故事,豪爽地掏出口袋的錢,捐助這次活動,他們喜愛這片山林卻從不知道它的悲哀,一張一千元紙鈔,是一點心意。
布農婦女們在帳棚後方煮食,孩子們在前頭奔跑。柯玉琴一邊招呼著族人,一邊忙著瑣事。
這一天,陳春澤也上山了。經歷過那幾日的心驚膽跳,自覺年紀大了,再受不了折騰,儘管在山林出生成長,度過大半年歲,還是下山。山下好熱,不若故鄉涼爽,但他老了,人生將盡,只求安心。只是,他仍不時上山來看看,懷念過去,想念那年輕的自己。沒有什麼好執著的,他放下了。他聽著晚輩說話,偶爾看看山,明確知道不管到那兒,這裡才是家。
陳清榮到來後,一個又一個打招呼,彼此問候。「過去,因為留在山上與否的問題,造成我們的分裂,但今日,我們又重聚在此,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去的紛爭都過去了。」但他不免也感嘆,後來莫拉克重建條例修訂,申請永久屋的居民可以不用放棄山上住屋,若早知如此,怎麼會有當初的爭執?「但沒辦法,這也是第一次,政府也是沒經驗。」陳清榮十分寬容。
其實有些堅持下山、居住永久屋的族人,後來還是回到山上。有個在台南工廠工作的族人,搬進杉林大愛村一年後,還是上山居住,自己蓋了工寮,耕種果樹。昔日的堅持雲飛霧散,就跟這裡的天氣一樣,霧來得快,但一陣風、一道陽光就散了雲霧。布農的樂天開朗,讓仇恨紛爭不積不存。
大家都是一個部落的,都是一家人。活動開始,長老談話,並簡單介紹藤枝遷移之路後,各家族一個一個上台介紹自己,也發表心情,剛開始的幾家人還算節制,最後簡直都欲罷不能,放開來大吐苦水,以及部落分離的心情。例如,這次重聚的總幹事陳德福從台南趕來,直言過去族人都會在他家門口聚會、跳舞,那歡樂情景始終讓他難以忘懷,然而,族人一直以來就像「漂流木」一般,各自浮游,心情格外難受。
陳清榮在旁含笑點頭。「永遠不能在一起了,至少讓後代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他不願將來在路上相遇,族人後代都不識彼此,「這是第一年,我們接著還要繼續辦下去。」他說,這日這場活動,主要是對官方宣示:「我們是藤枝人,我們不會放棄。」
怎麼能夠放棄?他總叨唸著一句布農諺語:「Maza itu madai-ngaza dalah hai katu istakunav(老祖宗留下來的土地千萬不能丟掉)。」
這一日,結束之前,這群布農齊聲大喊:musuhaisa guluma!我們回來了,我們會再回來。
回家的時間無法被計算的現在,回家的路無法被計算的未來,布農還是有個美麗的家園,藍天蓋地,綠草如茵,群山如花點綴四周,那兒流水潺潺,土地豐沃,動物肥碩,萬物生生不息,人類也跟著一代一代存續,似乎再沒有什麼奢求的了,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的路在這裡,回家的路在這裡,他們沒有在這條路上迷失。
藤枝國家森林遊樂區(圖:LucianoW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