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失學的楊索被迫提早進入社會底層歷練。做過女傭、店員、工廠女工,她靠著自學取得高中同等學歷,進入《中時晚報》擔任記者。
也因為自身的經歷,她的雙眼總是坐落勞動階層裡的人們身上。曾經為了採訪遊民,住到收容中心;也曾經為了採訪被拘留的流鶯,同住到拘留所去。
她的散文代表作《我那賭徒阿爸》與《惡之幸福》,便用銳利的觀察、質樸的文字,以自己和父母親的關係為引子,觀看自我的家庭經驗,進而投射普遍社會中勞動、女性等弱勢人們生存的苦難。
她誕生於匱乏,經歷了匱乏。但匱乏的年少卻使她能洞悉人性醜美與良知,讓她在往後的日子裡相信著,無論如何苦難,生命總有回甘的時候。而回甘後的生命是溫潤且豐沛的力量,可支撐住自己,亦可填滿其他人。
現在的楊索更持續關心社會議題。從家庭到社會,楊索始終發出抗爭的聲音,背後不變的,是她在面對苦難與不公時,心中堅毅希望的火光。
生命在苦澀中逐漸發酵,終將釀成甘美的滋味。
我成長在一個匱乏的年代,出生當天台灣正好發生八七水災,中部災情嚴重,連地瓜都很昂貴,因此,祖母給我取了名字叫:貴米,但是戶政事務所的工作人員登記時,順手把我名字寫錯,所以我擁有一個菜市場名:貴美。
九○年代,我開始當記者後才把名字改成楊索,「索」是上下求索的索,這名字是我國中的一位國文老師從屈原〈離騷〉「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求其索」中替我取的,也許是想勉勵我人生要不斷的追索。
菜市場小孩
我出生後三天,母親就開始生病,以現在的眼光來看,應該是產後憂鬱症。她生病後我沒有母奶可以喝,且由於當時稻米很貴,為了養活我,祖母只好煮米糊給我喝,我人生第一次接觸的食物就是米糊。
三、 四歲時,父母帶著我北上。他們是戰後城鄉移民的典型,因為台灣發展走向商業化,農村開始凋敝,大多數的年輕人都想到台北發展,人們相信台北錢淹腳目。
我們一家來到三重,父親是一位小販,什麼食物都賣過,剛開始是賣紅豆湯圓,小時候的我開始對世界有意識,就特別記得我父親是賣湯圓的。
夏天他穿著一雙發臭不已的雨鞋,沿街叫賣。秋冬時,父親則將螃蟹丟進煮完湯圓的滾水裡,這對小孩來說是極驚嚇的經驗,看到螃蟹活生生的被煮熟,瞬間轉成紅色,變化非常奇幻。
在我的印象中,他除了冬天賣紅豆湯圓外,也在菜市場賣菜和水果,因此,我是典型的菜市場小孩。
餓著肚子學賣菜
由於父親在市場沒有固定攤位,只能在外圍賣菜,等到市場散場後才轉至市場內販賣。直到下午一點多,他才會將菜放在鐵製的三輪車上,踩著三輪車在大街小巷賣菜。
其後,我們從三重搬到地形複雜的永和,市鎮的大巷子會夾著小巷子,小巷子再夾著小弄,小弄還會分岔到奇怪的地方。
小時候,我常餓著肚子跟在父親身後學賣菜,學秤斤兩,所以我對永和的記憶,總伴著飢餓的味道,因為我們沿路叫賣的時間與路線,剛好會聞到家家戶戶在炒菜與吃飯的氣味。常有魚、飯、燒肉等香味,從每戶每家門口飄出,我就聞著那些味道,然後聽到自己肚子發出飢餓的叫聲。
在叫賣聲中成長
我也在叫賣聲中長大。在我成長的年代裡,常有人喊著賣東西。
我記得早上是賣豆花,一大早就有人挑著擔子來賣,可以捧著碗走到擔子前,小販就會將新鮮豆花挖放在碗裡。
下午會有搖竹子的聲音,那是賣麥芽糖的。四、 五點時會聽到音色厚實的山東人高喊:賣饅頭、包子。晚上開始則會聽到敲碗聲,那是賣餛飩的,再晚一點則聽到賣燒肉粽的聲音。
還有賣麵茶的,時間不一定,大多是早晨或傍晚各一次。還有醬菜車,車上會放好多器皿,盛著各式各樣的醃菜,像是豆腐乳、薑,或是大又甜的紅豆。
小孩最期待的是賣枝仔冰的小販來,當時的冰品口味少,只有紅豆和綠豆兩種。另一個則是爆米香,只要準備鐵罐、一把米和糖,就讓人回味整天。
現在偶爾聽到叫賣聲,我總想起童年每天期待叫賣聲經過家門口的回憶。
雖然那是生活匱乏的年代,但食物都是手工製品,自然且健康,也許稱得上某種富足。
父親無法控制的賭癮
父親從年輕就喜歡賭博,賭博對我家來說是嚴重的災難。
那是一種癮,也是一種病,就跟吸毒一樣,父親無法控制賭博的衝動,他會將家裡所有的錢拿去賭博,直到身上沒有半毛錢才回來。
此刻我便知道接下來的日子難過了,因為會有好幾天沒錢買東西吃,只得吃稀飯,拌點鹽,或到雜貨店賒一罐觀音牌的麵筋。更多時候是買大包的陽春麵,煮白麵拌醬吃。
然後,過一段時間,南部的親戚給父親一些本錢,他再開始賣東西。父親賣過菠菜、玫瑰花、橘子、鳳梨、西瓜、月餅,他什麼東西都賣。
抱著鳳梨徹夜等待
父親賣東西的地點是永和的力行市場,力行市場以前叫溪州市場(永和的舊名叫溪州),是永和的中心地帶,市場共有三十個出口,一個出口就可以連接到很多地方。
他賣玫瑰花時生意並不好,因為那個時代很少人買玫瑰花。七夕時人們會買圓仔花來拜月老,所以他後來改賣圓仔花。
父親賣西瓜時,家裡院子堆滿了西瓜,當他去賭博時,只能任由西瓜放到壞、爛,我和母親一直敲西瓜、挪西瓜,當一顆西瓜壞掉,好像雞瘟般會傳染到別的西瓜上似的。
直至今日我仍討厭吃西瓜,因為西瓜總帶給我悲涼的回憶。
快到中秋節時,父親則賣月餅。我家賣的月餅餡料很簡單,就鳳梨、伍仁、棗泥三種口味。我們會把月餅裝在八角形的盒子裡,綁上紅色、綠色的塑膠繩,然後拿到市場附近賣。
我隨著父親一同叫賣月餅,雖然感到有些羞恥,但為了生活,也就殺紅眼似的狂叫賣。
當時班上幾位男同學經過我家的月餅攤位,看到我在賣月餅,便指著我大喊,我當下很想把月餅丟掉,並找個地方躲起來。
我還曾因賣鳳梨而在外過夜。大概是小學五年級時,父親不知為何將鳳梨放在路邊,卻不見蹤影。
我一個人在市場外照顧鳳梨攤,直到晚上,父親都沒有回來,我只好抱著鳳梨在原地等待。
鳳梨是有刺的,然而當時我卻覺得,抱著鳳梨才有安全感。
食物代表收入而非美味
食物對我來說,都不是美味的記憶。對我而言,食物所象徵的是經濟,它是讓人有收入的貨物,不論它是食材,還是煮出來的東西。
食物也是我父親不斷變換的工作,譬如我小學三年級時,父親在夜市賣東西,販賣的東西種類繁多,曾有蚵仔煎、黑輪,甚至賣過日本料理。
最輝煌的時期,是在永和戲院前的夜市,我們的攤子賣麻油雞、當歸鴨、割包、筒仔米糕、四神湯、豬骨湯、苦瓜排骨湯、金針排骨湯、芋頭排骨湯,還有人蔘雞。
這些琳瑯滿目的食物,對我來說是場超級大災難,我正值國中考高中的階段,又讀升學班,課業十分吃重,但因為家裡做生意,我必須花很多時間準備食材。
以四神湯來說,它的材料是豬腸、淮山、蓮子等,看起來簡單清爽,但預先的處理工作極為可怕,必須拿一根筷子,慢慢將滑溜溜的豬腸裡外用鹽搓洗乾淨。
處理油飯,則需準備紅蔥頭,將紅蔥頭細切再炒,紅蔥頭氣味辛辣,切的時候會淚流滿面。諸如此類,攤位上的每樣食材都要花許多心神準備。
「流動」的焦慮
父親其實頗有煮菜的天分,因此我們家的攤位在當地十分有名氣。
每日我放學回家,就得衝到廚房幫忙,此時,父親可能正炒著麻油雞,那麼我就得準備其他食材,之後全家準備出攤。
出攤時,父親和姊姊推動放有很多食材的攤車,我騎著載有瓦斯爐和碗筷的三輪車,一起往永和夜市前進。
也因為父親沒有屬於自己的攤位,所以我們準備很多東西,卻不一定有位置可以賣,所以我們長年都處在很深的焦慮中。
我的叔叔一樣也在夜市擺攤,有時他會故意休假一天,讓我們家可以做生意,家裡有位置可以正式做生意時,我終於感到人生可以鬆口氣。
暗戀計程車司機
我人生第一次的暗戀,就發生在我家的攤子上。
某一個秋天,有位計程車司機常會到我家攤位吃當歸鴨,攤位對面有家唱片行,裡面擺著很多上市的唱片,每次他來時,唱片行就會剛好播放鳳飛飛的一首歌,我不記得全部的歌詞,但總記得有一句歌詞是「一個愛的微笑」,我總會把司機跟鳳飛飛的歌連結在一起。
他來的時間通常是晚上十一點左右,那時我會魂不守舍,只要聽到司機說話的聲音響起,我就好像是一朵花忽然開了的樣子,眼前燈光一亮,東西也變得特別香。
那年秋天,我的心情持續在期待與失落間擺盪。
直到有天計程車司機攜一位女伴來吃飯,他說:「妹妹,給我們兩碗當歸鴨,再給我們兩個割包。」之後他們兩位就親密談笑,而我整晚都感到非常沮喪,覺得自己的世界都黑掉、破碎掉了。
在如此難過的狀態下,我結束人生第一次的暗戀。
辛苦的夜市生活
夜市的生活非常辛苦,譬如夏天時我們賣筒仔米糕,天氣很熱、食物很燙,根本沒有人想吃。
對在夜市賣東西的人來說,若是下午開始下雨,會覺得痛苦,若再加上整晚沒有客人上門,所有準備的東西都將報銷,本錢一空。而我們只能又冷又濕的待在攤位前,整個人感到無比沮喪。
除了下雨,另一個折磨人的,是冬天要洗油膩膩的碗。所以時至今日,所有家事裡我最怕的就是洗碗。
記得有次我端了一碗當歸鴨,整碗熱湯燙到手,當時我又緊張又害怕,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都是深刻的記憶。
但最難受的是到八、九點時,若是剛好沒客人,父親就會把今天賺到的錢都拿去賭博,直到十二點多,假若父親仍未返回,我便知道他今晚不會回來了。
偽造休學證書
此時,姊姊從夜校下課,她會來攤位幫忙。姊姊、弟弟和我三人開始收拾攤位,然後慢慢的推著攤車與腳踏車回到租屋處。即使回到家,也不能馬上睡覺,因為須趁著鍋子還熱時燒開水,把做生意用的鍋碗瓢盆洗得乾乾淨淨。
等到真正能睡的時候,我又會開始緊張,因為第二天學校要考試,我會焦慮到失眠,真正睡著時幾乎已經天亮了,上學經常遲到。
因為遲到導致曠課,曠課於是不敢去上學。我讀升學班,班級與班級相互競爭,壓力很大,我只得偽造請假證明,因此常被老師緊盯。老師會用午休時間找我談話,我在各種壓力下變得不願讀書,甚至自己偽造休學證書。
有一天,我在巷子裡晃啊晃的,父親突然拿一根很粗的棍子,出現在我眼前,然後發狂似的朝我狂打。
當時我的脾氣很硬,但他竟可以打得我跪地求饒,在我痛到幾乎昏死過去,他才丟掉棍子離開。
之後我才知道,老師拿那張偽造的休學證明到攤位上找父親,父親怒不可遏,不敢相信我竟做出此等欺騙人的事情。
沒有飽足,只有焦慮
夜市的食物對我來講,除了包含痛苦與辛酸,還加上焦慮的味道。
我家賣很多好吃的食物,可是我對吃一點興趣都沒有,甚至討厭那些食物。我厭惡那些食物,它們害我如此忙碌,跟同年齡同學的生活樣態完全不同。
我記得國中曾拜訪一位同學,同學家裡有一台美麗的鋼琴,他彈鋼琴給我聽,他的母親還準備好多漂亮的椪柑請我吃,當下我才發現,世上有另一種較為舒適的生活。
父親夜市生涯的最終點,我至今仍記得非常清楚,那是民國六十五年的正月初一。
正月初一是很好的日子,因為永和戲院前不會有人做生意,家裡攤位可以擺在人最多的黃金地段,因此我們準備很多食物,並且從白天就開始擺攤。可是,我們擺攤沒有多久,管區警察就來驅趕我們。
對父親的懷疑與絕望
夜市做生意常要給警察保護費,大概是我父親錢給得不夠多,他不允許我們擺攤,父親苦苦拜託,幾乎像狗在乞憐,可是警察硬是不肯放行。
父親是位脾氣急躁的人,他忽然說要把攤位收起來,當時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他當真收拾起所有東西。
那年代的警察極富權威,我也只好把所有剛煮好的食物全都收起來。
我騎著腳踏車,望向前面拉攤車的父親,心裡湧現深層的恨意。
我不恨警察,我恨我父親。我覺得他非常無能,他是家暴的父親,每次會因想拿錢賭博而痛毆母親或小孩,而且拳拳到肉。他敢打小孩、打太太,可是今天這樣的場面卻不敢吭聲,居然在警察面前把用來賺錢的食物帶回家。
我心底痛恨他,混雜著羞辱與難堪的痛恨感。
我已經忘記食物最後是怎麼處理掉的,但我很明白當下自己聞嗅到的,是對父親的懷疑與絕望。
只能自立自強
小學時,一定會寫到的一個作文題目叫〈我的志願〉,我記得當時自己寫著,希望長大後要在菜市場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攤位,不管賣什麼都好,因為父親雖然在菜市場跟夜市間打轉,卻一直未能有固定的位置。
我覺得父親是一個很軟弱的人,有一天,我甚至發現他的能力不及我。
記得國中二年級的時候,父親當時賣的是油飯,他每天製作兩桶油飯,一桶由我拿到力行市場賣,另一桶則由他拿到樂華市場賣。
那時候的我非常認真,連同學與他母親經過時,都努力向他們推銷。每次我都會把油飯賣到剩下一點,然後把剩下的油飯蒸熟當一餐吃掉。而我父親每次回來時,他的油飯都還剩二分之一左右。
當時父親認為,我賣得完是因為力行市場人比較多,他甚至跟我賭氣,要彼此交換地點賣,結果我的生意依然興隆,而他仍剩下二分之一桶的油飯。
乞丐命皇帝身
我觀察父親賣東西的狀況,發現他不敢向客人推銷,都會與他人保持二十公分的距離,並且從不招呼對方。
我慢慢察覺父親就像俗話說的乞丐命皇帝身,本質上是乞丐,但身體卻像皇帝般。他只是一個小販,可是心裡卻認為自己總有天會飛黃騰達。
父親的家鄉是濁水溪附近一個非常小的村落,他從小夢想去台北,十七歲時離家,當時他把父母的地都賣掉了,所以離開得很不光彩,但一去經年,他心中其實懷抱著返鄉夢。
父親今年已八十五歲,到現在仍不敢踏回家鄉,我認為他心底想要全身披掛金條、風光返鄉。當年我很不齒父親為人,然而現在可以體會他亟欲成功的心態。
看不到人生的希望
我因為不想把自己的人生埋沒在市場與夜市之中,所以一直努力念書,可是父親卻沒打算讓我升學,所以國中畢業後,我只好先去工作賺錢。
我人生第一份自己找的工作是去幫傭,當時我還一口氣幫傭四、五戶人家。
在幫傭的過程中,我學會炒各種菜,並且從僱主們身上學習製作不同的食物,譬如說包水餃、切生魚片、滷豬肝等。
但在那個階段我的心態頗為悲觀,我在某戶公寓人家幫傭時,旁邊是國中,後巷有間很有名的麵包店,大概下午四、 五點麵包會出爐,那時我多半正在後陽台收衣服,我同時會聽到學校的鐘聲,然後開始聞到麵包的香味。
每到那一刻,我就會想,國中同學們正在做什麼,可能課堂上有新同學或是正在學新東西,他們的人生跟我的完全不一樣,他們正走向美麗璀璨且按部就班的未來,高中畢業讀大學,大學畢業後在舒適的地方工作。
他們的前程似錦,而我看不到自己人生的希望。
不能顯露悲傷的幫傭歲月
幫傭不只是體力的勞動,還包括情感的勞動。
所謂情感勞動就是除了體力工作之外,還需和老闆一家人同住屋簷下,彼此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幾乎綁在一起。然而,你並不是他們家裡的人,只是在這裡工作的人,更早以前還有種更強烈的階級叫做下人。
我每天早上七點就要起床,然後開始打掃、做早餐,這對一個十四、 五歲的女孩子來說是很有壓力的。
我當時在心境上尚未成熟,甚至有些血氣方剛,可是身為幫傭的我,不能適時表達自己的情緒,挨罵時不能表現憤怒,心情悵惘的時候,看老闆一屋子家人開心的吃喝,也不能把沮喪和悲哀掛在臉上。
還記得在某一年的除夕,主人要我留下幫忙準備宴客菜,那天有很多客人,整間屋子非常忙亂。如此忙亂中,老闆娘叫我打開醬油瓶,但醬油的瓶子突然破掉,玻璃碎片刮傷我的大腿,當場血流如注。那時我很慌張,但老闆娘也很忙,無法幫我處理傷口,所以那個傷痕到現在依然刻在我的大腿上。
食物也代表階級
當然,幫傭的生活也有些樂趣,像是學習到市場買菜。
雖然我在市場長大,可是有很多食材我是不會買的,我會跟著老闆娘了解肉的部位、挑選肉類,知道如何挑選新鮮的魚,也認識了很多食材。
我學做獅子頭,在之前我從來不知道有這樣的菜色。我認識不同種經濟狀態家庭所吃的食物,感受到食物本身帶有強烈的階級地位。
窮人跟有錢人吃的食物是不一樣的,我幫傭時學到專門用來接待賓客的孔府菜。其有一道非常精緻的料理叫一品鍋,是指一品官的宴客料理,它匯聚各種珍貴食材,像鮑魚、海參等,然後加入母雞、花菇、大白菜,再慢火煨煮。
另一道菜名為三套湯,有豬蹄膀、火腿、老母雞,要把這三種食材不斷的熬煮,不斷的調湯,湯煮好之後把肉包裹在紗布裡去吸收高湯。
還有一道菜叫白玉珊瑚,是把豆芽菜掐頭去尾後,用火腿絲穿過白豆芽,感覺外面是半透明的白玉,裡面則像珊瑚一樣嫩紅。這些都可看出,有錢人對吃極為講究。
直到後來我擔任記者,才能品嚐許多以前從未品嚐過的食物,過著幫傭老闆家所能過的生活。
品嚐各式上等佳餚
後來我擔任《中時晚報》的記者,那是段幸運的過程。
我雖然失學,但有訂《國語日報》閱讀,工作空閒時也都持續研讀教材,並且報考鑑定高中學歷。之後幸運的考上記者,從此開始另一段人生。
擔任記者時會有許多人尊敬你,但我意識到,有時人們尊敬的不是人的本身,而是人背後的那塊招牌。
我當時是赫赫有名的《中國時報》記者,所以會有很多的飯局,當時的記者常吃到最上等的佳餚,我記得曾到過全台最頂級的魚翅餐廳──馥園、深獲不少政商名人及海外人士青睞的江浙菜餐廳──秀蘭小館等餐廳用餐。
當年華西街最有名的飯館叫台南擔仔麵,名字聽起來土氣十足,但餐廳使用英國高級的碗筷和餐盤,所有食材也都是最新鮮的。後來我慢慢退出飯局,並住在郊區。平常生活就是看藝術電影、逛書店,或和朋友在咖啡館喝咖啡。
在緊繃關係中消褪的味蕾
可是當我回到原生家庭時,似乎又回到往日抑鬱的時光。
我有九個兄弟姊妹,包括送給別人的,家中還有八個孩子。我的弟、妹同我一樣沒有受到很完整的教育,他們的生活一直很清苦。
我從十五歲離家,與父母親之間的關係非常緊繃。
對我來說,每年最痛苦的事就是回家過年。尤其是吃團圓飯,家裡吃飯的環境永遠都鬧哄哄,每個人都吃得好急,每個人都搶著講話,因為在家裡如果講話不夠大聲且不夠快速,其他人就當你不存在。
我平時講話的速度是緩慢的,但是只要回到家裡,講話就會變快,因此我和家人吃飯的時候,常感覺食不知味。
過去我跟母親的關係很緊繃,甚至到達惡劣的狀態,至今我才理解她。
從小我就不喜歡吃母親煮的東西,因為她煮東西一定放味精,而我總和她作對,我對味精敏感。我想可能是一種對母親的反抗,只要食物放味精,我必定吃得出來。
從喜愛食物找安全感
我母親很有意思,她心裡似乎對家裡的孩子都充滿愧疚,所以只要有小孩在家,她就會煮東西給大家吃,且特別愛指定給我吃。每年我的生日,她一定要叫我回家吃豬腳麵線,可是我始終無法輕鬆踏入那個家,因為對我來說,家的記憶是無止盡的糾紛與付不出的房租,這使我非常不喜歡回家。
我想某方面來說,我非常任性,像我對食物有種奇怪的堅持,喜歡的食物會一煮再煮,喜歡的餐廳會一吃再吃,我的潛意識大概是想從食物裡,找到某種安全的味道。
與過去連結
我記得作家徐國能有一本作品叫《第九味》,他家裡是開餐廳的,餐廳裡有位真正的大廚,每個人都尊稱他一聲師父。
這位大廚是徐國能父親重金禮聘來的,特別的是這位師父不負責燒菜,餐廳裡其他大廚煮好東西後,要先送到師父面前,師父會先試菜,味道可以才能端出去。也因為有這位師父,他們家的餐廳才能維持味道與品質。
當我接觸愈來愈多的食物後,會跟過去的食物做連結,我品嚐食物,認識食材,甚至開始學習做菜;過程中,不斷調度過去幫傭時期、夜市時期的食物記憶,當實際操作後才發覺,食物和廚藝都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我最近閱讀一本書《廚房記》,書的作者是幸田文,她的父親是有名的美食文學家幸田露伴,更引發我的思考。
食物的傳承是種信任
幸田文六歲時母親過世,她從小學開始就得學習打理家務,十五歲時已經掌握家裡廚房所有的事情。
幸田露伴是位老饕,用極度嚴厲的方式教導女兒煮飯。之後幸田露伴再娶,幸田文就處在很為難的狀態,因為菜燒不好會遭父親責罵,倘若做得太好,則後母又不高興,認為被她搶去風采。
幸田文的父親要求,食物煮出來的味道跟熟度要恰到好處,因此她所煮的每道菜,都必須掌握最好時間送到父親面前,所以當家人在餐桌上談天時,她便像傭人般在廚房煮食物。然而,她對父親沒有恨意,有時父親罵她不知長進,她便把心底的怨懟化為煮菜的靈感。
幸田文的父親給予她刻骨銘心的教育與記憶,雖然有時候不盡人情,卻教導她體會許多道理,又將技術傳給她,再傳給他的外孫,傳承的不只是技術,更是一種信任。
食物通胃也通心
廚房的世界相當龐大,中國也有許多古典記載,譬如《食經》、《紅樓夢》。
經典文學《紅樓夢》中對飲食十分講究,例如書中所載茄鰲的烹飪法,又或賈母和賈寶玉喝的粥不同,每一種粥都有其食補作用。
華人文化裡有句俗話說:「女人要掌控男人,要先控制他的胃。」
近代史就有個非常有名的故事,胡適的太太江冬秀是位傳統女性,她裹小腳且連書都沒有讀過,友人都對此感到疑惑,胡適這般有學歷教養的人,怎麼能和江冬秀生活多年?
其實江冬秀的祕訣就是烹飪,她有一手好廚藝,胡適逢人就誇讚妻子的蛋炒飯很好吃,他說只有江冬秀炒的飯,能看不到蛋卻可吃出蛋味,因此可知,食物通到胃,也通到心。
自從學習煮飯,我才知道煮飯絕不是容易的事,就像是每個人都會蛋炒飯,可是要能做出好的蛋炒飯卻非常不容易。
美食家唐魯孫要求家裡的廚子一定要會烹飪雞湯、蛋炒飯與青椒炒牛肉絲。唐魯孫看重燒菜的功力,而這三道菜便可看出廚師的功力。換言之,要應徵一位廚師,只要煎一顆荷包蛋或炒一盤蛋炒飯,就足以評斷廚師的水準。
走出充滿可能的未來
台灣是食物天堂,因歷史發展與地理關係,擁有中國各省分的食材與食物。然而,不同省分處理食材的方式也都不盡相同,譬如一根蘿蔔,台灣人會把它晒成菜脯乾,但在其他地方就會選擇製作成蘿蔔糕,表面平凡的蘿蔔,可以製作不同味道的食物。
雖然我的人生曾經辛苦過,但我仍如此幸運,而我所吃過的食物,都賜予我生命深刻的滋養。
在我擔任媒體副總編輯時,美食家朱正藩常替我準備飯糰,他製作的飯糰很特別,包了蛋黃和薑。
淡江的老師顧獻樑先生,雅好藝文,且對飲食文化相當內行,民國六十幾年的時候,就時常在他天母的房子裡,舉辦各種藝文活動。
有次他請我吃飯,我記得那家館子菜色豐富,許多菜都是我從沒吃過的,但剛開始上菜時,我有些食不下咽,因為當時自己正處於人生低潮期,對人生有許多的迷惘。直到最後一道湯品上來,乳白色的湯色,湯裡的蘿蔔絲每一條大小尺寸都很剛好,喝起來非常潤口。
在我喝完湯再喝茶時,顧獻樑先生忽然開口建議我,未來應該選擇藝術這條道路。當時,他篤定的說:「不管你是要寫作還是畫畫,還是做什麼,就是要往藝術的方向走。」
他這番話讓我既困惑又驚喜,驚喜的是,我所崇敬的人竟覺得我未來充滿可能性。
當時我正苦惱於前途未卜,可是他的話給我開了一扇窗,一種可能性,那種可能性是跨越菜市場,跨越了夜市,跨越我每天要幫傭的人家,跨越我的工廠女工時期,跨越我不見出口的迷惘人生。
他的話就像就像一顆種子灑落在我心底,滋養出勇氣。
體會人生的第九味
我慢慢的往前走,慢慢的找到方向,也慢慢體會到人生的第九味,在生命的「酸甜苦辣鹹澀腥沖」中走到人生的某個點,我回頭看自己的人生,竟發現各種味道占據我的記憶。
人生總會經過奮鬥、困頓、痛苦,也會看見人性醜美、體驗人性良知,當意識到生命可有回甘的時候,內心著實充滿平靜。
現在我只要能夠吃一頓美味的飯,喝到一碗溫潤的湯,就回憶起當時變革的滋味,也了解到太陽才剛升起,人生的路還很長,而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有無限可能的力量。
只要活著就可以給周遭人帶來希望,不管是共吃美食、分享一些時間,或者是給予言語上的安慰與微笑,任何人的生命都可因此填滿美味。
飲食的世界博大精深,但最重要的就是能讓世界更有味道。
末文摘自《跟著大師品人文》
「甘苦自若,人生百味—楊索 用食物滋養、深刻生命」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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