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活在侏羅紀的世界,放眼望去都是恐龍的天下,你如果想當屠龍的唐吉軻德,結局可能是被恐龍一腳踩扁。但是如果你能夠找到一隻最大的恐龍老大,把那隻恐龍的腦袋變成自己的,也許這個世界就改變了。這是很久很久以前,我的朋友二毛說的故事。現在我要講的一個故事就是一群不怕死的年輕人,衝向恐龍老大,企圖換牠的腦袋的冒險故事。
那一年因為沒有電影可拍,台灣電影界的龍頭老大中央電影公司位於外雙溪的製片廠引進了日本的電動恐龍放在最大的攝影棚展覽。䁠不到電影票至少賺點參觀的門票。當初一手打造士林中影文化城的明驥廠長,已經升為總經理有一段時間了,卻因為幾部票房失利的超級大片坐困愁城。他看到恐龍大展的門口大排長龍忽然心生一計,立刻召見製片企劃部的兩個菜鳥吳念真和我,非常亢奮的説出他想到的電影題材:「恐龍」。沒有錯,就是恐龍,這個構想比史蒂芬.史匹柏的「侏羅紀公園」還早了11年。不同的是,一向精打细算的明老總想的不是動畫而是利用電動恐龍展覽期間,用最少的成本把那隻電動恐龍編個故事拍成一部電影。心直口快的吳念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很誠實的告訴明老總説「不可能!」明老總忍住火爆脾氣説:「當初找你們來公司,就是要你們想辦法的。宵夜,你説説看?」當明老總用湖北鄕音叫我「宵夜」時,就表示他渴望我能說「Yes!」並且像魔術師一般變出一桌豐盛的宵夜來。所以我想滿足他,我說:「這個構想很棒,我們回去想一想。」吳念真瞪了我一眼,揺搖頭。
回到像醫院病房一般蒼白無力的辦公室,我們找來第三個菜鳥陶德辰來商量,剛剛才從紐約雪城拿到電影製作碩士的陶德辰立刻提出更具體的建議,他説他立刻寫四個故事,從四個不同年代反應台灣社會,每個故事都有恐龍的意象,然後找來中影內部包括他在內的四個導演一人分一段來拍。雨露均霑,完全符合中影的傳統舊文化。「看看誰比較厲害。」他已經迫不及待了。我接受了他的一半構想,我説:「外面有才氣的年輕導演非常多,何不藉由這個案子號召天下有才能的年輕人加入我們陣營?」吳念真噴了一囗煙,笑了起來:「如果是這樣,我同意。至少我們有了一些改變!」一向受不了二手煙的陶德辰搬出一台空氣清淨器放在桌子上表示抗議。陶德辰士氣髙昂的很快完成四個故事,我也配合他的故事完成一份完美的企劃書。企劃書強調三個重點,第一是藉由四個不同時代的故事反映中國國民黨在台灣的偉大建設,尤其是經濟發展。第二是藉由正在展覽的電動恐龍拍攝一部只要新台幣四百萬元的超低成本電影。第三是為中華民國電影界培養年輕電影工作者。這個企劃案在明老總親自出馬,帶著製片企劃部的趙琦彬經理和我去向上級單位做簡報後,終於通過國民黨文化工作會的核准。
下一步便是從我們所知道的年輕導演中挑選最適合的人選,討論會由剛剛才來報到的製片企劃部副理二毛主持,他就是在這個場合説了那個恐龍的故事。我們這些被明老總從各角落陸續「撿」來中影的年輕人,現在進行的正是替恐龍換腦袋的大計劃。第一批登場的四個年輕人依順序是陶德辰、楊德昌、柯一正和張毅。在我們第一次的碰面會上,我和吳念真都主張導演們可以重新寫自己想拍的故事,如果能找到彼此之間的連貫性最好。「那恐龍呢?別忘了我們最早的構想。」陶德辰反對導演們可以更改故事,和中影有過合作經驗的張毅看法也很保留,他冷冷的説:「我們是在中影拍片呢。中影上面還有文工會。我們要歩歩為營以免壞了事。」後來大家達成了一個共識,找到了故事各自的特色,但是又有連續性:故事的主角從兒童、少女、大學生到中產階級,交通工具由步行、自行車、摩托車和公車到車水馬龍的私家轎車。「那明老總最愛的恐龍呢?」陶德辰又問了一次,吳念真又噴了一口煙,賊賊的笑了起來:「你還在說恐龍?」我做了結論:「只要你在你的那一段故事中拍到那隻電動恐龍就好了。就靠你啦。」陶德辰忿忿不平的啓動空氣清淨器,覺得很委屈。
這樣的年輕組合,這樣的實驗電影,在公司各單位當成笑話一則在傳,在業務單位故意只排了一星期的國片院線檔期的羞辱狀態下上片,結果戲院門口大排長龍的畫面讓業務單位很尶尬,但是他們仍然堅持一星期後準時下片。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時刻,公司內部的原來勢力正傾全力要撲滅這個由一群年輕菜鳥點燃的革命火種,我們豈能讓步?我們憤怒的衝進了明老總辦公室,表達堅持要讓這部電影繼續放映的決心!明老總給業務部門下達了指示,最後業務部門提出一個折衷方案,一個星期在院線下片後用放映西片的真善美戲院的一個㕔來接續放映。這個陰謀沒有得逞,因為習慣看西片的觀眾更喜歡這部和傳統國片完全斷裂的新電影,票房扶搖直上!這就是台灣電影史上認定的「台灣新電影浪潮」的第一部電影「光陰的故事」的真相,發生在1982年,距離「侏羅紀公園」整整早了11年。
哦,對了,忘記説後來電影中有沒有出現恐龍的畫面了。有的,確實有的。在陶德辰導演的第一段「小龍頭」裏面。什麼?你説沒有看到?那隻電動大恐龍只出現在小男生的夢裏,短短的一個鏡頭。就像是一個舊時代、舊勢力、舊思想面對一個新時代、新勢力、新思想的大浪潮襲捲而來時,成了泡沫般的往日舊夢,或許這正是陶德辰的陶式幽默吧?之後,由來自四面八方的年輕電影人所主導的臺灣新電影浪潮,便這樣如火如荼的展開了。不過正如張毅導演在「ㄊㄊ」得到一個天主教人道獎的頒獎典禮上致詞時所說的,這部電影比他想像的提早了十年出現。所以這股全新的電影浪潮受到各方勢力的大反撲便是它的必然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