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8月11日早上,James兄嫂要接我們全家三人去台北賓館向李登輝老師悼唁拈香。一時百感交集,想到師恩浩瀚無邊,竟然無法報恩於萬一,感慨掩面而泣!回顧1995年梁國樹老師病逝,我在梁老師出殯時擔任護靈官,寫了一篇長文於1995年8月28日刊載於《工商時報》,以為紀念。現在,李登輝對台灣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緬懷師恩,只能盡做為他學生的一份力量,除了在台北賓館的追思會場寫下「苦悶的李登輝老師,您帶著一生的苦悶,奮鬥終生,還是一片空白。那就讓學生吉源來充實它吧!恩師,請您安息吧!蔡吉源/08112020」的感言。James學長加批:「如此癡心的學生,天涯何處覓得?」一語道盡我們這對難兄難弟的李登輝情結,和我們師生四人對台灣建國歷史使命的堅持。於是,我就再將記憶所及與觀察重點做一番記錄和省思,以與台灣同胞們互相期許,互相勉勵!
二、初識李登輝的印象
1970年8月8日下午,李老師西裝筆挺、膚色黝黑,到台大經濟研所演講廳演講。我心裡想:農經專家時常下鄉與農民接觸,皮膚曬黑,當然與梁國樹老師坐研究室的白面書生有所不同。所以,油然對李登輝教授肅然起敬!李登輝教授演講時引經據典,又提出自己的理論模型及計量驗證,除了圖形還有數學方程式,果然名不虛傳!李老師身材魁武,聲音宏亮,對自己的主張非常具有信心,對尚未入門的我甚具說服力,尤其我來自農村,深深為李老師關心農民苦難的情懷所感動。
李老師演講完後,掌聲如雷。健次早已向李、梁二師提到將會帶我到演講會場。所以,師生四人就在講台邊見面。李老師伸出他溫暖的大手,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歡迎你加入我們的行列,工作很辛苦,待遇也不大好,一個月的研究助理津貼只有三千元而已」。由於我只有一六五公分高,比李老師矮一個頭,所以必須仰視他慈祥的臉龐。但見他笑容可掬,音調溫和,厚厚的右手握著我的右手,我已感覺出這是一個非比尋常的人物。當耳朵聽到工作一個月待遇三千元時,我內心的感受是非常難以形容的。當天晚上,我幾乎徹夜難眠。我為自己能夠一面擔任助理,一面讀研究所感到興奮。更令我心中澎湃不已的,是能為我解決經濟困難的每一個月三千元的世銀研究助理津貼,和八百元的教育部研究生生活補助。只要我省吃儉用,就可以幫助債務纏身的父親還債了!
相對於文弱書生梁國樹老師,李登輝則是一個光明磊落、生性豪邁英雄型的人物。我和James Lin就在1970學年度,擔任李梁二師世界銀行委託進行關於台灣經濟發展戰略問題研究的研究助理。由於李老師比較忙碌,我們跟梁老師接觸的次數比較多。我就常常轉述梁老師的觀點給李老師參考。李老師總是說: 「又是梁老師怎麼說,伊是一個沒有卵葩的人,他的話聽一聽就好了」!我們師生四人聚會時,偶而會談到時事和政治,梁老師總是這個或那個不能說不要講,李老師則相反。他會破口大罵:「幹!那些外省人十分歹款,也要吃,也要掠(拿)」!不過,李老師也曾經述說戰後,他從日本回到台大繼續讀書時,常常站在大操場的升旗台上大放厥詞,發表他研讀哲學與社會主義學說的言論,差一些招惹到很大的麻煩。所以,他告誡我們在這個警備總部非常囂張的時候,講話還是小心一點為妙!
此時,正是情治單位密集調查李登輝的階段。李教授幾乎每一個星期要接受多次不同單位的「審訊」!當然,他周遭的親朋戚友學生都在密集調查之列。審訊及調查的主題:是不是有強烈的台獨意識?是不是台獨份子?審訊的要點也許十分瑣碎,例如:你在康奈爾讀書的時候,為什麼家中來客都只有本省人,從來沒有外省人?就這些問題由各情治單位重複問訊,不下幾十次,讓李老師十分厭煩。我就發問:「老師,那你怎麼回答?」李老師說:「我跟太太都是受日本教育的,作為家庭主婦的內人不會說北京話,所以,沒有想過要請外省同學到家裡來作客。」然後,他就高聲痛罵康奈爾大學的職業學生(爪耙子),甚至破口大罵劉XX及林OX說他們為了邀功領賞金,不斷抓他的小辮子,到KMT的海外工作會或司法行政部調查局,去打他的小報告。
在1970年那個年代,李登輝老師、梁國樹老師、James和我,我們本來就和所有本土台灣人一樣,都具有強烈的台灣意識,只是受到白色恐怖的高壓統治,不敢明目張膽表達出來而已。
1970年12月整整18年沒有升遷的李登輝,在各情治單位漫長的疲勞審訊下,竟然升任農復會農經組組長了!此時他暫時以輕鬆的心情說,「幹!他們都不讓我升遷,要逼我走路,離開農復會;我偏偏不走,看他們能怎樣欺負人」?
作者與前總統李登輝合照於台北市李友會年度會員大會。圖/作者提供
三、入黨與從政
1971年一開始中華民國風雨飄搖。10月被踢出聯合國。就在此時,外省菁英經建會顧問王作榮老師力邀李登輝加入中國國民黨成功。這一年春天,因為修王作榮老師經濟發展的課程,我就與王老師討論下一年度碩士論文的題目和寫作方向。王老師給我的題目是〈台灣紡織工業的研究〉。到了學期結束前。李老師突然問我,「你碩士論文的題目確定了沒有」?我就老實報告: 「已經跟王作榮老師談好要寫紡織工業的問題了」!又問,「王老師有說要給你研究經費嗎」?答: 「王老師沒有提及研究經費的問題」。李老師又說;「那怎麼行,你去跟王老師說我希望你能跟我研究農業經濟的議題。你是農家出身的孩子,不去研究農業問題,誰會為農民被重稅盤剝的苦難發聲?另外,世界銀行的計畫已快結束,我請梁老師寫一個農民稅捐負擔問題的研究計畫,請博士班的游坤敏和你擔任研究助理,如果人手不足再找一個同學來幫忙,一年之內提出研究報告。既能夠有助理津貼,又能夠完成碩士論文。不然,你那個娶小老婆的老爸,都沒有給你錢,你要怎麼過生活?」
1971年暑假,James負笈Vanderbilt University。我就開始專心閱讀一堆農業經濟論文,並認真寫了各篇論文的摘要,1971秋季班一開始,就在梁國樹老師和游坤敏學長的指導下撰寫台灣農家田賦負擔的研究計畫,配合邱義崇同學的台灣農家所得稅負擔的研究計畫;完成農家租稅負擔調查表,及隨機抽樣調查全台灣各地農家名單的準備工作。寒假一到,我就從宜蘭過花蓮到台東逐一訪問調查各地農家租稅負擔,填列問卷內的空白處,俾作為統計分析之用。出發前,李登輝老師特別叮嚀: 「社會上有很多誘惑,你到外面要潔身自愛,不能有一般人吃喝玩樂的惡習」。我謹遵教誨,若非投宿在各地農會的值班室,就是睡在各地火車站的木板椅子,間歇去住旅館洗個澡。這樣做,既磨練意志,也節省開銷,讓我有能力幫助債務纏身的父親,度過第二次破產的危機。
1972年5月,蔣經國組閣。月中到紐西蘭參加世界農業經濟學會年度學術研討會的李登輝教授,被任命為政務委員兼任農復會顧問,俾解決農村經濟凋敝的嚴重問題。李老師回到台灣的家,賀客盈門,絡繹不絕。
6月20日左右,政務委員李登輝上任略滿一個月時,我專程到農復會向我的李老師道賀請安。他說:「對這個職務你有甚麼看法?」我說:「很恰當啊!農村經濟凋敝,正需要一個徹底瞭解農村問題的專家來恢復農村經濟的生機。但是,老師!您將來要爭取的職務,不是部長而是台灣省政府主席,以一個深入了解廣大農村問題的專家出任省政府主席是再恰當不過的!而且,省政府主席職務比部長級職務的地位要更崇高。」李老師對我的發言滿臉狐疑,說:「為什麼省主席一職是那麼重要呢?!」我答:「天下無事,省主席是封疆大吏;天下有事,省主席登高一呼,脫掉中華民國的假面具,就可以成為台灣的政治領袖。省主席轄下的土地約占全國百分之九十五,人口占五分之四!」李老師哦了一聲,似乎很同意我的觀察。於是,我進一步向李老師說:「如果能夠出任省主席,就很有可能在將來蔣經國要競選總統的時候,成為他的副總統,以一個長期患有糖尿病的人來說,在日理萬機下,生命不能長長久久,很有可能在總統任上病亡,屆時老師就順理成章成為中華民國(流亡政府)的總統。」我又說:「為了這個遠大的目標,老師今後一定要脫掉教授的道袍,訓練自己成為一個政治家,才能夠領導本土台灣人向前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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