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環保運動史上,後勁反五輕運動創造了若干個“第一”,其中也有引起國際媒體矚目的議題:第一次由作為“無權者”的村民對抗大型國營企業、第一次以三十人“宋江陣”逼退數千名鎮暴隊、包圍立院流下環保史上第一滴血、第一次實施地區公投、第一次匯聚萬人大遊行、第一次實踐生態不服從主義……後勁人真了不起!
然而,後勁人並不以此為傲,因為這些“第一”建立在更多讓人“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第一”的基礎上:單位面積陸海空總污染第一、特定時段癌症比例全國第一、騷擾民居噪音量第一、天降油雨第一、地下水抽上來一點即燃第一……後勁是當時台灣環境汙染的重災區。
後勁的環保抗爭仍在持續中,環保運動不可能畢其功於一役,而是“路漫漫其修遠兮”,甚至需要幾代人接力進行。環保運動也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反五輕高潮期,抗爭者多次向高雄市議會、環保署、立法院、總統府陳情,並在抗爭過程中數度引發警民衝突和流血事件,後來更成為其他地方環保運動學習的榜様。環保運動是民主運動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若要尋找一個觀察台灣環保運動歷史的地景,後勁文物館中陳列著反五輕運動史料的第六館,無疑是最佳選擇之一。
後勁反五輕是台灣環保運動的先聲
接待我參觀後勁文物館的,是一個陣容龐大的團隊,讓我頗有受寵若驚之感:他們當中,有當年反五輕運動的親身參與者,有社區領袖,有環保專家,也有年輕一代社運活動人士。
我饒有興趣地傾聽這幾位在地人介紹後勁的人文歷史和自然風貌:後勁曾以好山好水聞名。後勁溪為高雄市三大河川之一,溪水清瑩剔澈,入口甘涼,溪中盛產淡水魚、蝦,並提供高雄地區一千六百多公頃的農田的灌溉水源,使農產豐富,成豐腴之地。西哲說:「尼羅河,埃及的贈禮。」後勁人則自豪地說:「後勁溪,是楠梓的贈禮。」而半屏山列障,如畫屏般,聳立高雄平原,向西瞭望,與打狗山形成犄角。山中喬木綮衍密蔭,並盛產猿猴,而雨夜鳴啼不絕,致使「屏山猿啼」列為楠梓八景之一。
然而,隨著現代工商業的迅猛發展,農耕時代的良辰美景已成過往。水中沒了魚蝦,山上沒有了猿猴。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後勁由農村蛻變為工業區,台灣最大的煉油廠與加工區均設於此,整體景觀和人文背景遂徹底改變。
一九八七年,中央政府為推動國家利益經濟考量,通過在後勁地區興建中油公司第五輕裂解廠的計劃,由此引發一系列激烈的環保抗爭運動。在當時尚未解嚴的情勢之下,後勁居民不畏政府之專橫強暴,組成 [ 反五輕自力救濟委員會 ],進行了長達三年多的艱苦抗爭。這場運動在人們長期間理性、團結之努力下,喚起全國民眾的支持,終於獲得階段性的勝利。
我一邊聽講解,一邊登樓參觀後勁文物館。我向來對地方風物有濃厚興趣,哪個地方的人們重視整理本地的文物風俗、方志史料,哪個地方的人們才真有愛國情操,正如英國作家C.S.路易士所說,民眾自發的鄉土之愛勝過官方操縱的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對國家的熱愛,必須建立在對家鄉的熱愛之上。這就是地方自治精神之精髓。
進入後勁文物館,我大開眼界。館內展示分為七大部分:自然生態、文化結構、大事誌、人與神明、產業、聚落與空間、反五輕運動與行政沿革。可以說,花上兩個小時仔細參觀這個文物館,就能對後勁的一切瞭如指掌。文物館中,「鄭成功軍隊頭盔」、「宣德爐」與「後勁仕紳諱明德林公墓碑」,為其代表性的珍藏文物。一個小鎮居然能創設一座藏品如此豐富的博物館,比之歐美先進國家亦毫不遜色。
當然,我最感興趣的還是第六館,即反六輕運動展示館。台灣早期的環保運動,以社會學家蕭新煌之分析,有“軟”、“硬”兩種不同的路線。軟性路線以文藝圈和學生為主,注重生態保育,以及環保觀念的傳播。硬性路線則以公害、汙染受害者為主,他們為了求基本的生存,加之在既有的行政和法律層面求告無門,被迫走上街頭抗爭之路。早期“硬碰硬”的環保運動,有大里反三晃、新竹水源里反李長榮、鹿港反杜邦等,但惟有後勁人專門為反五輕運動創建了一座展示廳,展出相關資料和物件。後勁人自豪地說:“後勁文物館是台灣土地上一座環保標幟,它誕生對維護資源保護環境生態產生催化作用,促使政府對環境保護問題重視。”
「籍籍無名的人、才是我們星球的主體」
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說過:「籍籍無名的人、才是我們星球的主體。」在展覽室墻上展出的若干圖片中,我看到那些普通居民和農夫的臉孔和身影,而少有振臂一呼的政治領袖和明星,正如在地環保先鋒劉永鈴所說:「我從來不信這些政黨!百姓啊,你得將力量、智能、熱情、知識、資源用在自覺與自決,自己、地方要自行提出主張、理想或藍圖,要明白自身的主權與目標。政黨的利益跟我們百姓的利益不同啊!他們要的是他們的政治、權勢、資源、利益的永續,我們要的是環境、生靈的基本生存權而已……」
一九九零年,後勁人奔赴台北請願,行政院長郝柏村親自率領一千多名防暴員警鎮壓抗議民眾。郝柏村以為用將軍指揮作戰的方式,就能在瞬間打垮這群烏合之眾。沒有想到,站在最前面的是一群風燭殘年、步履蹣跚的老人家,他們堅守在總統府外面,一步也不退卻。郝柏村無計可施,灰溜溜地退兵而去。
後勁反五輕運動之所以蔚為大觀,跟後勁的文化傳統和民風息息相關,環保學者陳玉峯分析說:“後勁反五輕,它的背後或社會文化底層的結構,存有兩股一體兩面的精神力量:一股是台灣傳統宗教信仰價值觀;另一股是鄭成功、陳永華開台的倫理情操。”後勁之經營,始於明鄭時期,鄭成功驅逐荷人之後,即以台灣為反清復明之基地,號召閩粵移民,共赴國難、生聚教訓。明朝永曆十八年,鄭經繼位,從附諮議參軍陳永華之議,實施「屯兵政策」僅留勇衛,侍衛二旅,以守安平承天府,餘鎮各按分地南北開墾,於是五軍果毅,各赴曾文溪以北,前鋒、後勁、左衝各鎮赴二層行溪之南各擇地屯兵,插竹為社,斬茅為屋。農隙之時,訓以武事,俾無廢弛,以圖養兵儲糧,而後可圖長治也。後勁被一般人以「後硬」稱之,是基於軍事原因得名。後勁的早期駐軍與左沖鎮、左營鎮三足鼎立,守衛舊鳳山縣治土城,因民風剽悍,義行勇為,詠為傳頌。
後勁文物館收藏有一百多年前的“宋江陣”圖紙,據說早年為軍營練兵所用。在反五輕抗爭中,後勁人活學活用,以“宋江陣”抵抗員警的衝鋒,還真頗有效果。如今,後勁的中小學校對孩子們推行鄉土教學,戶外活動中就有讓孩子們參與演練宋江陣這個項目。孩子們興高采烈地扮演古代戰士,個個都英姿颯爽。
後勁抗爭的勝利,更在於環保與社運之結合。就國際大背景來看,八十年代全球掀起環保運動的第三波,各種經驗和資訊不斷傳入台灣;就台灣的社會狀況來看,當時台灣進入狂飆突進時代,民眾不是走上街頭抗爭,就是正在準備走上街頭。後勁人的反抗適逢其時。那時,學生和知識分子是後勁人的天然盟友。首先,有許多學生組成後勁溪工作隊,聲援後勁鄉民。鄧丕雲在《八十年代台灣學生運動史》一書中記載:“一九八九年八月由高雄社運工作室舉辦的「北港溪/後勁溪學生工作隊」,活動時間約一週。”參與者還有來自北醫、中山、輔仁、中央等各大學的學生。
其次,鑒於早期後勁抗爭中出現三起暴力事件,知識分子和各環保組織來到後勁,傳授社運理論和實戰經驗。比如,環保聯盟到鳳屛宮舉辦幹部講習,社運專家到鳳屛宮與民眾座談『非暴力抗爭』,嘉南藥專到後勁舉辦『後勁溪環境之旅』……此後,後勁反五輕運動中再也沒有跟警方發生肢體衝突。
一位當年反五輕運動的親歷者向我介紹說,此一環保災難的背後是中央集權的體制問題,換言之,就是“中央收稅,地方汙染”,中央只要拿到大筆稅收,就全然不管重工業區遭受嚴重汙染,以及附近居民身心飽受折磨。那麽,怎樣才能打破這種惡性循環?若是落實地方自治原則,地方居民在此類工程的興建上有強大的話語權,就不致出現此種惡劣結果了。只可惜,當時後勁人雖然爭取到《公民投票法》制訂前的首次公開投票,堅決反對者多達六成以上,但公投並未對政策造成實際影響。
我默默地凝視著一張張圖片上那些飽經滄桑的面孔,不禁想起晚清重臣李鴻章在割讓台灣給日本的《馬關條約》上簽字時,為推卸自身責任,而汙衊台灣的那句話——「鳥不語,花不香,男無情,女無義」。李鴻章錯了,而且錯得離譜:放在今天來看,“鳥不語,花不香”的環境災難,是那些貪婪冷酷的官商的傑作,而非台灣的自然環境原本如此;而要破解此種“不宜居住”之災難、讓台灣回歸鳥語花香,必須倚靠後勁居民這樣一群有情有義、有勇有謀的台灣人,如同北港義民廟正殿的一幅對聯所說:“古民族未可輕視,真英雄大抵無名!”
環保尚未成功,同仁還須努力
經過後勁人堅持不懈的抗爭,他們終於獲得了一個“以空間換取時間”的可以勉強接受的結果:五輕廠於一九九零年動工,而中油和政府承諾撥出十五億回饋金,以及二十五年後遷廠的決定。
當年,反五輕精神的總綱領是:「不妥協、不求償、不退縮;只求還我清新空氣、乾淨土地、無汙飲水的健康環境。」二十多年來,後勁人就這樣一步步地走過來。文物館的負責人告訴我,圖片上好些爺爺奶奶級的老人都已離開了這個世界,但那一頁歷史並未完全翻過去。
一九九四年,工廠建成投產後,相繼發生油槽外溢、第二真空管製氣油工廠爆炸事件,再度刺激居民發起“黃絲帶運動”抗爭。一夜之間,黃絲帶遍佈後勁的街頭巷尾,正是“滿城儘是黃絲帶”。
二零一三年在台灣上映的紀錄片《看見台灣》,引發萬人空巷的效應。影片中,除了航拍的那些美侖美奐的畫面,更有讓人觸目驚心的環保災難。紀錄片拍攝到後勁溪遭到多家工廠排放工業廢水,引發全台民眾的憤怒。高雄市環保局查獲半導體封裝測試廠日月光設在高雄楠梓加工區的K7廠是偷排廢水的廠商之一。環保局表示,日月光廢水酸度高且含鎳,恐會污染梓官、橋頭區的農業用水;而毒物科醫師表示,鎳是世界衛生組織認定的致癌物,人體若食用超量含鎳食物,可能引發肺癌、攝護腺癌;若農田遭重金屬污染,甚至需要長期休耕。環保局雖然開出處罰命令,但此類工廠等待風頭過去,又繼續開工、繼續排汙。資本家的本性就是貪得無厭和屢教不改。後勁居民的苦難仍未結束,這一場漫長而艱鉅的環保戰爭,還在進行當中。
時至今日,台灣官商黑金聯盟仍穩如磐石,他們對環境的破壞並無收斂。後勁民眾不敢掉以輕心,以枕戈待旦的心情應對,如果稍稍修改孫文遺囑中的那句名言就是——“環保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學者陳玉峯在《環保神明大進擊:後勁反五輕世紀終戰前夕》一書中敏銳地指出:“後勁反五輕運動的「諾曼地大登陸」即將於二零一五年底「兌現」,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堅持能否圓滿達陣,絕對是台灣世紀轉型的重大指標之一。”我們期待著後勁早日重現青山綠水的風貌。
本文收入余杰2016年初即將出版的新書《我也走你的路:台灣民主地圖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