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亦師亦友的「楚也」

洪哲勝是台南市人，他的父親是中醫師、工程師、廟寺住持，成長環境優渥。但他到美國學成以後，卻選擇住在貧窮勞工階層的黑人地區，親身體驗及思考。洪哲勝的綽號叫「楚也」，他引經據典，「亡秦者，楚也」。由其綽號就可看出其一生志向。

洪哲勝是我的外子楊次雄，台灣省立台南第一中學的同屆同學，保送台灣省立成功大學土木工程學系。1969年我們搬到紐約以後，他不久也搬來紐約，由於對台灣執政的中國國民黨奉行「一中政策」下台灣逐漸被孤立的處境，以及國民黨的專制政權限制自由，都有很深的憂慮，我們常常相聚的話題，就是圍繞在台灣的問題，探討尋求台灣人出頭天的挑戰及策略。

1960年代的台灣留學生都想趕快拿到博士學位，然後得到一個好的工作. 然而洪哲勝卻為追求獨立民主的台灣，兩次丟下他人生個人最重要的機會，而為台灣獨立運動任專職工作。

第一次是放下美國科羅拉多州立大學（Colorado State University）土木工程學博士論文的最後階段，而去當紐約《台灣公論報》的全職工作，後來在學校的催促下，再回去學校完成博士學位。第二次是彭明敏教授逃亡到瑞典，再來到美國，台灣獨立建國聯盟諸多事宜需要全職人員，洪哲勝又放下他波士頓高等工程師高薪的工作，回來衝刺台灣獨立運動。當時在美國從事台獨運動的人大多是博士、教授、專業知識份子，但是像洪哲勝放棄優渥的專業待遇，專職於台獨工作的人並沒有。

我本來只是一位拿到碩士的家庭主婦，1980年代，紐約熱心同鄉半哄説服我，加入紐約台灣同鄉會理事，說我只要在林肯中心辦一場台灣人音樂會就好，但我卻很快於1984年成為紐約台灣同鄉會會長。而後1986年在謝聰敏、洪哲勝及彭明敏的說服下，競選全美台灣同鄉會會長。時值黨外運動達到最高潮，由組黨到解除戒嚴的時代。

在我參與海外反對運動之前，海外台灣人社團或個人之間，謠言、黑函互相攻擊已發生不少。因此而產生所謂盟內、盟外的隔閡，台灣人的兩個報紙──《台灣公論報》及《太平洋時報》，也都各持立場。同樣是為爭取台灣的民主人權及獨立，但為了運動路線及競選，採用不擇手段的抹黑，造成台灣人社團極大的分裂，讓不少人感到困惑痛心。

在我失望身心俱疲幾乎想要放棄的時候，洪哲勝，寫了一篇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請勿再抹黑楊黃美幸〉。他教我辯證法，正反合一，遇到問題，我就可以迎刃而解。他並且親自打電話給各地的同鄉，制止不實的黑函耳語中傷，他說不被黑函打敗，就是台灣人的勝利。1986年底，我當選為全美會會長，是全美同鄉會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性會長。洪哲勝誠實正直的個性，深獲全美熱心同鄉的信任，為我排除了萬難。

在黑名單解除以後，他告訴楊次雄，他的親姊夫鄭高輝支持他回來台灣競選立委。鄭高輝在台南幫輩分極高，與統一集團創辦人吳修齊、高清愿等三人，被譽為統一集團三巨頭。鄭高輝生前擔任包括統一企業、台南紡織股份有限公司、太子建設等多家公司董事長及董事。如果洪哲勝答應回來台南競選立委輕而易舉勝選很大，因為統一集團的財力及人力上都會很充裕。但洪哲勝告訴楊次雄，經過思考，如果他靠姐夫鄭高輝來做後盾，將來必須尊重姐夫的意見，如果觀點不同，他不能違背自己的原則及價值觀。所以他放棄回台南選舉立法委員。他如此崇高的思慮，令人心折五體投地。

1980年代，在紐約我認識了中國海外民主運動人士，《中國之春》的薛偉、胡平等人，並以同鄉會名義邀請第一位中國民運人士王炳章，參加台灣前途論壇，他爽快答應，並且同意人民自決的原則，同場的台派人士則有洪哲勝、彭明敏、蔡同榮、陳唐山等人。

1985年7月1-8日 洪哲勝（左2）為聲援台灣政治犯參加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絕食活動。圖／民報資料照，艾琳達提供

1987年，我時任全美台灣同鄉會長，《美東時報》社邀我參加一場「台獨、自决問題」討論會，我便邀洪哲勝同行。我們兩位獨派，對方統派，有楊力宇、熊光渭、唐德剛、宦國蒼、范揚盛等五人，但是我們毫不遜色。媒體對他的評論是條理分明，一張富有挑戰性的面孔，談台獨問題慷慨又激昂；對我的評論是理性執著，唯一女性，在爭辯中，一旦涉及原則問題，是毫不相讓。

在那個時代，主張台灣獨立的人大都認為和中國民運人士談論台灣問題，浪費時間沒有用，因為最後他們還是主張統一的。但洪哲勝和我並不如此認為。讓中國民運人士了解真正台灣人的想法，以及協助中國的民主化對於台灣獨立運動是有利無害的。

1992年，我應邀回到台灣，負責民主進步黨開拓國際關係的工作，而他則繼續留在紐約。在巴西張勝凱先生的財力支持下，協助民運人士投稿在美東《自由時報》，讓維權人士由領取稿費，補貼生活。他整天盯著電腦，經營網路《民主論壇》，與中國的維權人士討論中國反對運動的挑戰及方向。他告訴我，有人將秘密文件交給他保存，中國的民主人士信任他，更甚於信任他自己的同儕。

1993年楊次雄主動告訴他，我帶你回去台灣。當長榮航空抵達桃園機場，奏出曾經被國民黨禁止的台灣民謠〈望春風〉時，洪哲勝忽然轉過身來面對乘客，大聲說：「我終於回到台灣了，海內外的台灣人共同努力建設台灣成為一個獨立民主的國家。」這就是身材高大，一表人才，卻如此具有赤子之心的洪哲勝。他是充滿令人驚訝的傳奇人物——擁有工程學術背景的水利專家，自稱左派的台獨人士，且終生獻身於台灣建國民主運動及中國民主化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