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教授」林建隆的《刺桐花之戰》,是一部歷史小說。作者快人快語,說他是從「屎書」找到他氣憤的創作動機,故事中的張女士,顯然是虛擬的「楔子」人物。她說:「那些史書都是依據瞞上欺下的奏章和虛偽造假的供詞,說兩軍作戰,……」說是我們的祖先戰敗遇害,還被對首利用這樣的「歷史」鞭屍、毀容,讓身為子孫的我們自慚行穢。因為故事中的「張女士」要有相對銳利的歷史穿透能力,才能洞察官修「屎書」的虛偽和造假,最重要的還在顛覆它,為歷史翻案。因此,說故事者,非林建隆莫屬。
《刺桐花之戰》的歷史背景是發生於一七八六年的林爽文事件。林爽文事件是清治臺灣二百一十一年間,最大規模的抗清事件,歷時十六個月,清國動員七萬人次以上的兵力。遜位時,自封「十全老人」的乾隆,以平定林爽文列入生平十大武功之一。《刺桐花之戰》取材的是事件衍生的南臺灣版「莊大田事件」。小說主要人物「金娘」,在史書裡只佔五行。官修的《鳳山縣采訪冊》有〈勦平莊逆計略〉:「(一七八八年)五月戊寅……常青獲番婦金娘,賊目林紅以歸。金娘,下淡水番婦,習符咒,為人治病。莊錫舍攻鳳山時,請為軍師,臨陣令其誦符咒、祈神祐,軍中皆稱曰『仙姑』。鳳山再破,皆推仙姑之功,林爽文偽封一品柱國夫人。林紅者,無他技,能與番婦私,每迎敵,隨番婦左右而已。莊錫舍既投誠,番婦歸大田。會大田遁走,錫舍誘林紅、番婦同行,遽擒之以獻常青,檻送京師伏法。」官吏的明顯漏洞是污蔑金娘為施法的妖婦,但事實上她是西拉雅人的「尪姨」。軍隊在出征前、戰陣中,由尪姨為軍人祈神祝禱,何能稱得上妖法?何況金娘還是親率大軍、身先士卒的女將,否則何以能贏得軍中上下的禮敬以及林爽文的封賜?
《刺桐花之戰》從部落裡有女子不斷失踪寫起。金娘自母親過世後,繼承尪姨的職位,主要的任務是到各部落巡診。金娘和弟弟金勇回到部落時,頭目程天送召集族人宣告說,一年來部落裡已有三十一名女子失踪,下淡水溪的婦女少了五百餘名。原來這些女子被一批批送往妓房,用官兵把守,經營軍中妓院賺黑心錢。因為一切都是柴大紀幹的好事,官官相護,人民哭訴無門。滿州番搶人、搶土地,已經令人忍無可忍,決定對滿州番出草。適林爽文起事,部落會議決議,由金娘帶領十八個部落組成的聯軍,北上與林爽文會合,合力攻城,救回自己的孩子。在與莊錫舍、莊大田會合後,一路北上與林爽文的天地會會合。傳聞有荷蘭人血統的金娘懂得「陰兵作戰」,金娘說只是正善之靈對抗邪惡力量的一種法術,她要大家操演的不是法術,而是傳承自祖先的籐牌兵法。金娘一路掛心的是囚禁自己姊妹的妓房兼兵房的所在,救出那些受苦的姊妹。故事中雖然也寫到林爽文、王芬、莊大田、莊錫舍……之間,交雜著漳州、泉州,福佬、客家的族群嫌隙,無法讓抗清勢力發揮到極致,但主要的還在塑造金娘這個有勇、有謀、有情、有義的奇女子腳色。她夾處在林爽文、莊錫舍、莊大田……一群男性革命家之間,不但對政治局勢的判斷清晰、準確,普遍優於男性,更為可貴的是,她有簡單、明確的訴求,也有別於權力欲望糾葛不清的男性戰友。她看透莊錫舍,說他口口聲聲為了大義,為了反清不惜犧牲一切,最後卻變成只為了對金娘的兒女私情。金娘以西拉雅人的小米寓言比擬西拉雅人的小事大哲學。她說小米的天敵是米蟲,不能和吃小米的竹鷄合作,因為竹鷄吃完米蟲也會吃掉小米。可以和野鴨合作,野鴨吃米蟲不吃小米。順天軍就像小米在獨力對抗米蟲,只能讓戰事持久,等唐山漢人呼應。但萬一唐山人不是野鴨而是竹鷄,他們趕走滿清回頭便來吞噬臺灣。所以,她力勸林爽文不能一味寄望唐山,要積極入海,要有更寬闊的思惟,不只洽購西洋武器,更要接觸不同勢力的外國船隻。她雖然認同林爽文等的革命、推翻滿清統治的理念,但更務實的目的則在解放弱勢、被清軍抓去當軍妓的姊妹。林爽文、莊大田事件中,男性的歷史早有定論,不外官逼民反,原為驅逐貪官污吏而懷抱的革命情操,最後以分類嫌隙的內鬥、內耗,失敗收場。「官屎」將之醜化、污蔑,打成匪徒、作亂,雖不盡符合史實,但也不完全是捕風捉影的無辜,難以翻案、顛覆。
金娘這樣的人物是「官屎」所不屑,往往不到三言兩語這把她丟進歷史記述的黑洞。林建隆以金娘作為他的小說之眼,賦予金娘臺灣主人的地位,不以她是「番」、是女人,認為她才是代表臺灣的主體看臺灣事務,可謂一刀切入臺灣人歷史論述的要害。過去,有關臺灣抗清歷史或分類械鬥的記述或文學創作,不外是漢人觀點或男人觀點,都非常「政治」,尤其是結局都因為「出賣」。不是同志間的出賣,就是地主、世家的官商勾結,導致革命失敗。金娘率領的大軍雖然所向無敵,但柴大紀卻把那些女孩藏到澎湖去,清軍脅迫金娘換回二百五十名,否則全部要處斬。《刺桐花之戰》的主軸建立在柴大紀擄民女為軍妓,膽大包天且喪盡天良大賺黑心錢,西拉雅女英雄金娘全力營救,加入天地會順天軍林爽文的反清陣營,最後為了換取這二百五十名西拉雅女子的性命,金娘犧牲了自己。
雖然這段故事「官史」不記,但仍有蹊蹺。一七八七年(乾隆五十二年)三月,清國朝廷不去追究前一年清國軍、官丟盔棄甲、棄城而逃的過失,只因保守府城有功,就賞柴大紀「當戴花翎,暫署水師提督。」卻在事平之後殺了柴大紀,說是洩恨。不合情理。最可能的是,清廷查出柴大紀幹了傷天害理的事,引發民怨反清。柴大紀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呢?給了林建隆歷史想像的空間,顛覆官史。《刺桐花之戰》,開創臺灣歷史小說書寫的新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