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前往陳冠學老師的田園小屋,那已是他過世兩年之後的事了。
只見屋前滿地落葉無人清掃,歲月走過的痕跡,都在窗欞門板上,留下斑駁的足印。彷彿小屋沒了主人,屋內屋外的任何事物,都迅速老朽枯黃,了無生氣。
在冠學老師還在的那幾年,我多次前去探望他。田園小屋當時就已十分破舊,卻因為有主人的生命力,總是有不一樣的氣息流通。在書房裡,聽冠學老師談天說地,談他最摰愛的文學,說最他最痛恨的紅塵俗事。他都能逐一說出大道理。
2011年7月2日,他過世的前四天,我和友人去探望他。那時心想,聽說冠學老師生病了,無論如何得去關心他的近況。
我還記得冠學老師那天早有病容,卻和我們聊得很開心。臨走前,我們推開紗門慢步而出,我轉頭看著他,發現在紗門裡的老師,顯得格外瘦削而孤單。
那時心底浮起一陣不安,隨後午后微風吹來,門前落葉被刮起,好像要搶先告訴我什麼祕密…
耕讀田園的傳奇一生
我站在田園小屋前,回首冠學老師耕讀田園的傳奇一生。
我們得先穿越時空,回溯到1934年,在屏東新埤鄉萬隆村一處偏郊的農宅裡,原本靜寂的天地,剎那間有了嬰兒的啼哭。熱愛漢學的父親,幫小嬰兒取名「陳英俊」。陳冠學是長大後他替自己取的筆名,後來就成了他的名姓。
小學時他接受日本公學教育,但隨著二戰戰況激烈,學校教育幾乎停擺。當時疼愛他的父親,委請漢學老師以臺語教他漢文,因而奠定他深厚的漢學基礎,更埋下對台灣語言的熱愛。
他台灣師大國文系畢業,大學畢業後,他曾經在11所國中、高中和專科學校當過老師,也主持過高雄的三信出版社。1981年,陳冠學辭去教職,先居住在高雄澄清湖畔,次年搬回北大武山下的萬隆村老家,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他以人力和牛力耕耘兩甲旱田,輪作旱稻、番薯、花生、玉米等農作物,屋邊住有瓜、豆、蔬菜,粗食淡飯,自給自足。
冠學老師從1981年開始(47歲),陸續發表田園三部曲散文,勾勒他在屏東新埤鄉萬隆老家晴耕雨讀的情形。田園之秋第一部曲《初秋篇》,最早發表在《文學台灣》季刊,受到文壇廣泛注目。1983-1985年陸續發表《仲秋篇》、《晚秋篇》。1986年《田園之秋》的三書合訂本,由前衛正式發行。
《田園之秋》創下冠學老師文學創作的高峰。1983年,他以《田園之秋》獲得時報文學獎散文類推薦獎,1986年又獲得吳三連文藝獎的散文獎。這時期的其他創作如《父女對話》、《訪草》、《藍色的斷想》,都書寫了這時期他對大自然以及人文教育的種種想法。
從青年時代起,陳冠學就對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產生濃厚興趣,他在這方面的著作相當多,包括《論語新注》、《象形文字》、《莊子新傳》、《莊子新注》等。歸隱田園之後,他專注於台灣拓荒歷史和台語的研究,寫下了《老臺灣》、《臺語之古老與古典》等書。
金鋼鑽哲學
我在小屋前穿走,踩踏在滿地的落葉上,腦海裡記起2005年5月與老師見面的情景。
他那時身體康健,非常健談。他提到自己應該是台灣現有文壇裡,唯一不應酬不演講的作家。他強調,寫作思考宇宙之事都沒有時間了,還有什麼時間應付紅塵繁囂之事。此外,他對於官僚的印象也沒有很好,他認為做官的無法與文學家相比,因此創作者要「見大人則渺之」。
那時我還記得他非常嚴肅地說起他的「金鋼鑽哲學」,他認為偉大的創作者,應該就像一塊「烏火炭」(黑色木炭),埋藏在深不見底幾千公尺的地底下,只有經過歲月的千錘百鍊,忍受黑暗苦楚,才能成為發光發亮的「金鋼鑽」。
他擇善固執的精神,早在青年時代就顯現。1945年,日本結束在台灣的統治,冠學老師自認不是日本人,從此不再說日語。此外,他在1981年投入省議員競選,當時他唯一提出政見為「保護中央山脈」,是國內最早出現的生態宣言,相當具有遠見。他明知自己不會當選,又全力以赴,猶如唐吉軻德的精神令人動容。
永遠開啟的文學課
停留在田園小屋愈久,回憶的事情愈來愈多。想起多次與冠學老師見面,每次都像是上一堂大師的文學課程。
2011年7月2日,最後一次與老師見面那天。他說,寫作不是一樁很簡單的事,而是要拼死拼活的學習,才能寫出偉大的文學創作。寫作第一個要務,便是誠實地面對自己,如果無法面對自己的真面目,就無法寫出真心的東西。
7月6日接到友人的電話,說冠學老師昏迷被送到屏東基督教醫院急救無效。我心底一陣震動,但轉念想想,他已脫離肉體的苦痛,昂首走入文學的殿堂裡。
冠學老師的文學課,從此將永遠開啟不會有停課的一天。
你只要翻開《田園之秋》,走入書裡的字裡行間,便可進入冠學老師的文學大自然講堂,他就在大武山下教導人們如何晴耕雨讀,如何認識那些起起落落的飛鳥,如何一筆一字寫下對這塊土地的摰愛。
(本文轉載自《民報文化雜誌第四期》2015年1月1日出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