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美美又空靈地描繪:「一個無言的起點,指向一個無言的結局,這就是友情!」然而,後勁反五輕運動頭號戰將,曾經被KMT政權加冠『第一號環保流氓』的劉永鈴,他諸多的友情卻是:「一個呱噪吵雜的起點,三不五時指向無限的思念,從來沒有結局!」~
相識已太晚,作別又匆忙
─劉永鈴呼喚曾經的彰化高中生
1980年代高雄後勁一位素人生命哲學家、西服裁縫師,年輕的劉永鈴,以少年家世的乖舛而失學。為生計,從學徒而自力更生,從此獨立摸索人生奧義,更深深質疑故鄉傳統宗教鬼神統治下的民風,但他並非否定靈界,恰好相反,他只是不滿足於鄉里慣習似的盲從,他渴欲走出一種超越的奧義,自了活著的終極意義;他狼吞虎嚥東西各種人生哲學,用軀殼與意志穿越世間道;他俠骨柔情但獨好異議,投入黨外街頭狂飆。他的西裝店自然而然形成當地的「思想活動中心」,具備在地公信力。1987年4、5月間,適逢經濟部在後勁增建五輕的消息走漏,有識之士在「永鈴西服」店論議起義,6月正式發動抗爭。
自此展開長達3年2個月的,圍堵中油高雄煉油總廠西門的大抗爭,期間歷經無數驚天動地、悲壯震撼的大小戰役,動員數十、百萬人次,或難以計數的街頭抗爭、集會演說、警民對峙、檢警調特務鎮暴部隊「出勤」、國內外傳媒追逐……,後勁表象上幾乎場場打勝仗,卻在1990.921全盤輸輸去;中油、政府、軍警、特務、裙帶利益者,狀似滿面全豆花、潰不成軍,實質上,五輕建廠的進度幾乎不受影響,且在「奧步盡展」、「武裝捍衛」下,921終於表面上「正式動工」。
身為首謀、主將之一,身、心、靈全然投入,傾家蕩產、奉獻所有,天生要見證台灣歷史斷代的載體劉永鈴,戰到最後一秒鐘,被軍警拎出去的那一幕,不再有傳媒、影像的記錄,後勁反五輕史也留白,但在劉永鈴,以及一位年輕人的心靈中,烙印下仿如原子彈炸開來的始源印象!
屈原投江的瞬間、岳飛臨死的心象、鄭成功嚥出的最後一口氣,劉永鈴很「清楚」,而彰化高中的一位大男孩,錄印了酷似豪大雨中的大閃電之後,歷史切片的顯影。
如今,劉永鈴正在呼喚23年6個月前的這位高中生,一解忘年之交的烽火情。
2014年3月4日,後勁,吞雲吐霧中,劉永鈴斟酌著高梁加清水,二度請託我,嘗試找出這位反五輕運動「最後一夜」,陪伴在旁的少年郎。
前此,2014年2月12日的訪談,劉永鈴痛苦地回憶1990年9月21日抗爭的最後一夜:「……那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彰化高中有位學生跟我在一起……他人長得可愛。他得知大勢已去而無限感慨,一直哭。那天,他是哭著回去的,我也跟著他落淚……喔~,我現在想起來,心還是很酸、很酸……」深夜了,劉永鈴與記者屈文義苦酒猛灌,醉到不行後,劉永鈴開始狂奔,屈文義緊隨在後,兩人跑到力竭倒地,赫然發現:「我們怎麼跑到後勁公墓來了,而且我竟然在哭耶!好笑的是,屈文義這個外省記者竟然哭得比我還認真!」那是1990年9月22日子夜1、2點鐘。他們爛醉,倒在裝填骨骸的金斗甕上睡著了……(詳見拙文〈俠骨柔情的生命哲學家──台灣第一羅漢腳劉永鈴(前傳)〉)
沒有酒意,只有深情,劉永鈴略加詳細地敘述反五輕最後一夜的情節。
由於白道軍警數千,部署於各據點,後勁主流業與官方妥協,且特務、黑道亦已安頓地方就位,1990年9月21日入夜時分,後勁一片死寂。劉永鈴等一批堅不放棄的死硬派,戰到最後一粒子彈,也就是肉身;劉永鈴心情蕭瑟,儼然秋決,他霍然站起,走向高雄煉油總廠舊北門。
「那一夜,很多人跟著我去舊北門抗議,一位彰化高中生顧在我身邊。我不知道他何時來,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他沒有自我介紹,感覺上,他有著一股對台灣土地的熱情。而顧在我身旁,似乎是看著我、學我的模樣。他身高約165,長得可愛。
人群圍在北門口大致成圈,我走向大門口準備靜坐抗議,高中生緊貼在側,其他人圍觀。我剛坐下來,幾位員警立即前來拎著我出去。
高中生在哭,我看見這麼純真的男孩哭,有夠感心就是啦!我向他說:
『好了啦!咱就輸了啊!你也該回去好好讀書了,這是長長久久的事誌,你書讀好,將環境問題當成你一生的志業,繼續延傳下去!』
他一聽,哭得更大聲!我陪著他垂淚。他是哭著回去的。
現在想起來,我心還是好酸、好酸!
陳老師啊!你一定要幫我把這位高中生找出來,我好想再看他一眼!……」
風霜寒暑23載半,2009年竹林下,中風昏睡4晝夜的劉永鈴,古銅色的臉龐溫和情深,一條條深刻的紋路,依然盛裝著高中生的淚水。
但願當年的這位高中生,聞訊後跟劉永鈴連繫!忘年老友等著你呢!
患難戰友屈文義
劉永鈴認定的朋友,三教九流、無奇不有。從死在他家的殺人犯、施信民教授、呂欣怡教授、高中生,各路英雄好漢不一而足。最有意思的摯友,包括記者屈文義先生。
1980年代前後,全國各種弱勢運動漸次萌芽,1980年代末葉達到頂盛。此間,投身運動抗爭的菁英,許多人都是出身記者,因為,在那封建、霸權統治下的最大特徵之一,便是資訊絕對不對等(迄今也沒好多少),因而從事記者工作的人,只要稍一用心,幾乎等同於專業或達人。他們見多識廣,對各種思潮、行業,至少略見底蘊,對不公不義更是心知肚明,是以深具是非心、富有正義感的人看不下去,挺身對抗者不少,例如陳婉真、方儉、楊憲宏等等,而如屈文義者,雖未化身抗爭,卻以長期蹲點、融入地方、呼吸與共的方式,伴隨著後勁反五輕運動而定調其一生。
劉永鈴懷念起屈文義如同手足兄弟。然而,屈初到後勁時,似乎因為性格內向、拙於言辭、不善交際,一度被誤認為是特務或所謂的抓耙子。
「那是因為耿直、木訥,連跟人家打招呼都不會,更不願與別人爭執,只沈默在我旁側使然。他來到後勁跟我很契合。他不愛講話,但我會扯些議題讓他講,也常只限於我們兩人之間而已,一旦在公眾場合,他就呆若木鷄。於是,後勁人常常看到在我旁邊,有個幽靈般的陌生人,多嘴的人開始亂傳話,才引起誤解。
他的爸爸是雲林縣的環保局長,住北港吧?!因而他從小對環保議題就已耳濡目染,較有概念。慢慢地,他陪我喝酒,我們無所不談,醉了,或在沙發,或在我床上,倒頭就睡,但每次醒來都發現他掉落在床底下(笑)!
他是性情中人,跟我很接近。第一手的新聞我給他,往往是他的新聞稿見報後,其他小報才跟著他寫,想要增補一些訊息的,再打電話問我。於是,後勁事件中,他竄紅起來了,他也坦白地跟我說對他的好處不少,例如中油等發廣告找他。當時一般在報上刊廣告,介紹人費用是二成,一個月抽得的佣金常比本俸還多。他與我坦誠相待,但也養成了飲酒的習慣。常常,他發完稿後來找我,我拿出大瓶的日本清酒,兩人就這樣喝光……」
「是你害死了他?」我毫不留情質問。
「嘿那!我很愧疚!……」
感情豐富卻惜話如金的屈文義,雖然墨守著媒體人的倫理或規矩報導,實際上因為友情的發酵,毫無疑問,隨著酒精的沈澱與揮發,後勁已經成了認同的原鄉,他的心,隨著反五輕戰爭而高亢、而擔憂、而雀躍、而沮喪、而魂牽魄連。我相信1990年9月21日,反五輕運動劃下大階段休止符的那天,除了劉永鈴等反五輕諸大將之外,或明或暗或內幕或羅生門或鬼語啁啾,就屬他最透徹!因而「情傷」也很慘重。
劉永鈴在該夜送走哭泣中的大男孩之後,應該還有段殘酷的哀怨大戲暫且不表,總之,回到住處,屈文義陪著他喝悶酒。沒人知道苦酒浸泡下,那四片嘴唇究竟譜唱〈雨夜花〉、〈補破網〉,還是〈望春風〉,但我確知,該夜他倆的對話,正是台灣四百年被出賣史、被詛咒史的「哭調仔」,或藍調月琴史詩的碎片。儘管早已殞滅在台灣史的黑洞,而我確信黑洞表面的二度空間,留住了所有資訊,也許那一天,我或可藉由意識的內溯,還原那段三度空間的曾經。總之,闊別那小段的淒風苦雨,劉永鈴以殘存的記憶說:「我們喝到了深夜1、2點鐘,那種千鈞壓頂的苦悶透不過氣來。我們狂奔出去,滅頂在無止盡的黑暗中;我們力竭倒下,我發現我在哭,而屈文義這個『外省囝仔』竟然哭得比我還認真咧!而且,我們竟然是在一堆墳塚間……」
橫直我們就睡著了。醒來後才看清楚,我們睡在幾個盛裝骨骸的金斗甕之上。
屬靈的這部分,我相信是存在的,的確有那種『秘件』,只是我們不懂得如何解釋、如何描述它而已;只因我們無能解讀它的奧妙與神祕。
屈文義醒來後目光遲滯,有點憨神、憨神狀,似乎他較承受不了墓地的某種『秘件』,之後,我開車載他去觀音山一位朋友的空屋住。我聽朋友說,屈文義晚上沒睡覺,靜坐在床上,默默流淚。哇!有可能『煞』到了!他就這樣憨神、憨神……」
顯然劉永鈴沒有穿鑿附會的習慣,只就客觀、平實敘述,也沒談到之後如何。而屈文義如今身軀已物化,他的心靈、意識已無業報的載體,我無須追問。
「9.21之後,我重操舊業了一小段時程,西服店的招牌歷經『永鈴西服』、『反五輕西服』,更替為『候淨西服』。1992年西服店結束了,轉而經營第四台……」劉永鈴細數第四台的經營、散股、賭場間的放浪,乃至種竹筍的新生,略之。
「古意的屈文義發完稿還是來找我喝酒。他的女朋友,也是我介紹的,還得開車載他們出去迌咧!後來我開設第四台,樓上權充他們的洞房。他太太叫高主香,也是記者,身世坎坷,孤兒院長大的,一樣內向而不善交際,兩人投緣。婚後沒多久,太太來電,說她先生如何、如何,被我凶。唉!夫妻怎可能沒有口角嘛,我只想聽他們的甜蜜故事……」
羅漢腳仔做媒人,有趣。可以想像,年輕人的花前月下,還得有勞羅漢腳仔出點子、當司機、權充電燈泡!大約四分之一個世紀前的八點檔連續劇,合該有這麼一幕:大社觀音山頂的星空月下,搖曳的黃荊掌狀葉旁,劉永鈴好不容易撮合男女主角坐定,趕緊尿遁,隱身密林中。他啜飲一口辛辣,怔怔地望向煉油廠橘紅色的天空,而雜色多變的濃煙、油雨、酸水、浮塵,和著他曾經姊弟戀的幾張劇照,無聲無息地飄落……
「他們婚後安定了,第二代也出世了,然後,20多年了吧,我沒再同他連絡,直到去年底(2013年11月),他突然想到我,來電說要來看我。他來時,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不大對勁了,我有點兒預感……大約月餘後他就往生了!聽說大概在2014年1月5日火化的……他太太更早之前已中風!他女兒今年應該20歲,樹德大學剛畢業吧?!……」
1987-1990年間是後勁的大時代,烽火連天,含淚浴血奮戰中相識相惜的友情分外珍貴。可以感受,相隔20多年預知自己即將遠行的屈文義,撐著病變的軀體探望老戰友的心情!
勇士楊朝明與火燒塔事件附註
劉永鈴具有一種涵容能力,吸引具備正義感的各類極端性格者。如此描述並非將劉永鈴「神」化,只要端坐,就會有人前來護持,恰好相反,是因為他古道熱腸,仗義助人,且無負面心機,從而與他接觸者信任他,甚至推心置腹。
後勁中油長年汙染下,除了石化業本身之外,各行業界莫不深受其害,跟土地生界相關的產業最是直接,其中,後勁地區的園藝、盆栽,頻常枯死或病變,業者怨聲載道,屢屢訴求無門,也曾經將半死不活的盆栽,載運到中油廠區抗議。劉永鈴見狀,立即自告奮勇,協助園藝盆栽業者書寫抗爭布條、文書,提供策略或行動,向中油求償。因此,反五輕運動自然匯集了各股反汙染的力量。
此間,盆栽達人楊朝明先生即出錢出力,襄贊抗爭運動,甚至陪同劉永鈴冒死爬上火燒塔,締造台灣生態不服從主義的先聲。然而,反五輕運動史僅只一個空洞的名字,問及反五輕諸戰將,多不明其人。於是,我探問劉永鈴關於楊朝明。
「他,是怪中之怪,不甩反五輕的所有人,似乎只有我叫得動他。我們爬上火燒塔之後,他也不願或不懂得接受傳媒的採訪。抗爭運動末期,各種經費殆已告罄,他二話不說,主動捧著O萬元前來……」
「1990年3月25日,全國環保人士會同後勁人展開反五輕誓師大會,壓箱法寶就是一組人潛進中油煉油廠,爬上火燒塔,掛起反五輕布條,並將自己銬在鐵塔上,營造抗爭的高峰。我們事前保密到家,訊息滴水不露。
原本人選4、5人出發又折回……迫於現實,且基於運動策略,我不得不出發,那裏的環境我較熟悉,我早就看準了一株芒果樹,爬上樹,翻過了2、3人高的圍牆及鐵絲刺網,拉著樹枝滑落,一氣呵成。
楊朝明甚為勇壯,攜帶我們的布條、工具等。我們順利翻牆,潛進至塔底開始上爬,完全沒有安全措施……」
2014年3月4日單獨訪談劉永鈴之後我才瞭解,先前劉敘述的二組人員只是委婉的說辭,李三沖幫劉繪製的通行證,也只是平常潛進廠區的預備性偽造品。無論如何,臨危之際,楊朝明挺身襄贊劉永鈴,完成義舉,事前並非計畫中事。
以楊朝明拒絕與反五輕陣營人士稱兄道弟的性格,卻可默默慨然臨場承擔,令我想起光武中興,漢光武帝擁有28位「雲台將」,其中之一,驍勇善戰、身先士卒的馮異,每打完仗,眾人飲酒作樂,他老是獨自一人,靜坐在營地遠方的一株大樹下沈思,故而人稱「大樹將軍」。有天夜裡,戰傷極多的馮異死了,隔天眾人發現,他平素倚坐的大樹,一夕之間,落光了所有的樹葉,留下史書上一句:「將軍一去,大樹飄零」的詠嘆!
後來呢?921之後,楊朝明自然回去他的本業。劉永鈴回味:
「1、20年了,不知楊朝明去向。曾經有次,他到我的竹林下,帶酒來找我共飲。那時我身體狀況不佳(2010年?),無法同他促膝共飲、長談。之後迄今,再也沒有消息了……」
後勁反五輕的年代適逢台灣世紀大轉型的頂峰期,KMT半個世紀的暴政,賦予平反的大氛圍,整體人民的時代價值觀,更締造出無比的正當性,故而1990年暨前後,多慷慨赴義的人物或氣質,是以素人英雄密度超高。而劉永鈴如此,相契合的朋友如是!
劉永鈴跟我談述過許多「朋友」,也再度引述客死北京的陳秀賢,連帶提及蔡建仁、陳菊曾經去祭拜已成骨灰罈的蘇慶黎女士,還有施信民教授等等,無論如何,都是叱吒風雲年代的熟識者。然而,關於同鄉故里,血濃於水、命運與共的同志卻難以啟口,多只讚美而乏故事。此間,事涉「情傷」,更以大局為重使然。
現今後勁人似多認定,當年親中油派或企圖從中牟取私利者,「在保生大帝或形上力量的作用下,非亡故即已離鄉」!
只是,在劉永鈴茫醉下,他會無由來的告訴我:
「那些人應該比我們這些古意人抗爭得更加劇烈才對啊!怎麼卻變成我們這些古意人打江山給他們呢?!我們上樹搖芒果下來讓你們撿,撿完還拿鋸子來鋸樹?!如此惡質?!……拆西門圍了3年多的帳棚?那些阿婆仔給你跪、向你磕頭,你怎忍心割得下?不怕下雨嗎?!
那一天,我就瞪著他們看,暗忖:冷眼看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
可以理解為什麼相隔23年半,劉永鈴的傷口始終尚未癒合,時而鮮血直淌,因為,劉永鈴從未被國家機器打敗,從來只折服數千軍警鎮暴部隊,任何金彈、銀彈他天生避邪,什麼耳語、造謠、攻訐、特務、群魔傷不了他,卻敗在自家人的倫理情傷!他在等著4分之1個世紀的結局,如果壯志未酬,我相信他一定會是隻「厲鬼」!!也將會形成21世紀新的「王爺信仰」!
「一些媒體一直在套我的話,他們先用環保與經濟衝突的問題來撩撥,然後再以『郝伯村、蕭萬長到後勁』來套我口風。我告訴他們:『他們是來招安的!』你沒聽過『招安』嗎?!梁山泊108條好漢被朝廷招安,朝廷再用這股力量去打另一股勢力,坐收漁翁之利啊!……」
「這些是見笑事啊,講給別人聽很不好意思!過往會探問此面向的,都是媒體人。一切都待104年中油如何遷廠,始有蓋棺論定吧……」
「陳老師啊!到時候抗爭再起,我一定會連絡你。我都想好戰略、戰術了。我先組怪手隊,拆除中油的圍牆……我把你排在重要的位置上,蔡朝鵬……」
我聆聽著2015年的諾曼地大登陸作戰計畫,想著無止盡的歷史悲劇,凝視著這條漢子,心中萬般不捨!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我很清楚,就是坐著輪椅,也可以是人肉炸彈。劉永鈴這條血脈,是千餘年來孤臣孽子的一口意志!
2014年3月4日,是我後勁訪調第一階段的結束。這完全不是我的計畫,而是後勁人拒絕我,如同歷來他們拒絕「外人」一般。我沒料到,我剛加添柴火,準備投入而已!這是隔天,3月5日我才得知的弦外之音。然而,劉永鈴之託還是得完成。
這背後,存有一整部黑暗台灣史的悲劇!
中油蔭屍?
劉永鈴的「朋友」不只是世間活人,他也為「鬼友」申冤。
「20多歲時,我對生死問題強烈好奇。之前這裡的墓埔地大遷移,我幾乎天天去觀摩。土公仔邊喝米酒邊挖掘,挖不了幾下就要休息。我說:『好啦!好啦!你去旁邊喝,我來鬥掘』因而見識到許多『蔭屍』,也就是未腐爛的暗綠黑褐的殭屍。
用膝蓋想也知道,整個墓埔地下,一定充滿濃濃的瓦斯或劇毒物質,導致許多屍體無法腐爛,也就是土中微生物系統遭受毒污影響,失去了分解有機物的功能!……」
中油等石化業數十年毒污土壤、地下水文系統,禍及先人遺骸,而無法隨順轉化天地,難怪後勁人反五輕運動初起,率先以奇蹟、靈異(立杯、著杯,一個月內超過6次)事件發難的廟宇,首推「有應公.萬應公」,是真的死不安寧,連屍首還遭毒污迫害啊!
「有沒有蔭屍,我比土公仔更內行啦!如果是蔭屍,挖到一半時,蒼蠅就ㄧ大堆聚集了,牠們聞腐屍味而來,遠比其他生物敏銳多了……」
的確,1996賀伯災變、1999.9.21大震之後,我在各災區的調查、觀察經驗,也是如此。
接下來,劉永鈴與我討論污染後如何整治的議題,而談到海洋放流水更是義憤填膺,那是「中華民國」在台灣締造的最大惡業之一,迄今還在毒污海洋、無遠弗屆!
「……北高雄地區石化鏈上、中、下游等工廠,夥同其他化學濃湯,匯聚在大社工業區放流總站,加壓打至這裡煉油廠大路旁,再延伸,由蚵仔寮漁港邊放流台灣海峽。20多年前我延請潛水的朋友,從蚵仔寮漁港出海,研判海洋放流水的出口處,潛水錄影,結果,一大串錄影帶只拍到一隻半死不活的白帶魚扭轉著魚體,其他完全如同死域……如今呢?只會更嚴重啊!我之前偶而溜進去大社工業區的放流水處巡看,水體黝黑若墨汁!怎會有這樣的政府、資本家呢?!
近年來我去蚵仔寮海邊,有家專賣釣客的「黑輪攤」,攤名響亮:『蚵仔寮大酒家』,釣客、討海人常在那兒歇息。我經常靜聽他們談話的內容:抓魚,必須要航向枋寮更南方,高屏海域早已絕跡,不只打撈過度,而是被海洋放流水毒死光了吧!?……」
為什麼一大票始終裝作看不見自己罪孽的業者、官員,可以享盡一切富貴、尊榮,大啖龍蝦、境外美食,還可大言不慚「做善事、做環保」?我曾經擔任過一段時程的公務員,因看不慣貪贓枉法的污官而辭職,更更上司派人慰留,我說:「您只要能幫我解答一個問題,我就可以當官矣:那些貪官污吏、喪盡天良、作惡多端的人,為什麼可以睡得比我還安穩?!」
不必再問世間有無公義。近年來我對「意識(Consciousness)」、「靈魂(Soul)」、「宇宙意識(Bhu’ma’ caetanya)」的若干參悟,可以感知心靈之與「因果業報(Karmaphala)」的關係,所有這些惡業當中,損及眾生、生界的毒污,存有極為複雜的「報應」,毫無疑問,地球生靈演化是踏上大滅絕之前的最後劫變階段,更多的劉永鈴意識即將誕生。
我與劉永鈴「幾世」之前就已熟識,我絕對是他「最古老的朋友」之一。
2014年3月4日這天,他帶我去他的竹林下、過往招待摯友的水餃店、反五輕西服店故址、1990年他翻越中油圍牆,爬上火燒塔的那株芒果樹、他那3坪大的蝸居處,等等,我也向他要了一張他不需要保存的,他的照片。這不是結局!
朋友啊!
薄暮時分,劉永鈴騎機車載著我,來到後勁溪旁他的竹林下。一垞、一垞整理好的烏麻綠竹叢,綠意盎然。劉永鈴指著竹林邊低矮的芒果樹說:
「芒果開花結果期一遇上中油、石化的硫化氫、酸雨,泰半折損。下雨時,人員若未遮蔽,雨水一沾上眼睛,則酸刺得張不開眼皮,頭皮也奇癢難耐。所有農作物當中,不必噴灑農藥,且抗污能力最強悍者即麻竹,所以我選擇種植烏麻綠仔……」
竹林下應我要求,拍攝他跟竹叢的合影,也追問一句:
「人生至此,還剩什麼未了?!」
「(笑)做的不夠多,責任未了!我只盼普渡眾生的範圍可以再大一些些,能力、機緣如何非關我事,咱盡力做去……」我想到地藏王。而我們的雜談、閒聊不必登上文字,路邊雜草永遠冒芽茁長,不須語言、文字。
然後,我們回抵他的住處,3坪大的地面。
一樓,牆角一張老折桌,其上有個小型瓦斯爐,經年灰塵披其上。右側一個古老小冰箱,冰凍著數個塑膠杯水。靠門側,堆疊一批塑膠杯,賣涼水的姊姊所放置。別無他物。
上二樓。右角落一小間浴室;左面,無腳床攤鋪地面,床上揉皺著一條棉被、2個枕頭。床頭櫃上雜疊書籍。床前一張折疊桌,2個小置物架,些許看不出有何用處的雜物點綴架上。一個垃圾筒,塞滿免洗碗筷。床對角,一個電視機。
牆壁上貼著民國99年的365天大年曆,因為:「我在99年搬來此,這張年曆做紀念。」
這是劉永鈴作息的空間。我說足以蔽風雨,他答:
「有次大雨時,樓頂漏水,我那5、6大箱,前後花了大約30萬元購買的哲學、佛學書籍淋泡水中,也沒告知我,老姊清理出去,賣給廢紙回收商300元!……」
常人說人生是「荒謬的」,事實上是先預設著人生得是「合理的」,或某種「我執」,關於劉永鈴,則是雙重肯定與否定,或「八不」的非語言境地!
在他的密閉空間裏,他提及全球環境問題,對蘇聯1986年的核變,卻表達「不可思議」的荒謬感嘆!然後,我們外出:「帶你去吃水餃。每逢好朋友來訪,我都帶去的那家〈小鍋〉店。」
後昌路上的〈小鍋牛肉麵.水餃〉的規矩是,30個水餃才可下鍋,先前還有個特徵:「外省仔頭家不時痛罵他的台灣媳婦」而我只看見溫柔和藹的「老媳婦」招呼我們。水餃「不錯吃」,殆是台灣歷史大戲的「鼎邊菜」?!
餐後在店家門口,劉永鈴比劃著1987年10月20日,包圍立法院流血衝突後回到後勁,在後勁夜市舉辦了一場說明會:「人潮洶湧,水瀉不通,從夜市那邊迤邐到此,我們喇叭延長線一條接著一條……」
「圍西門時,每天一堆阿婆仔在這裡(夜市站)搭乘6號公車到西門,圍顧西門,朝8晚5,再搭著6號公車返抵這裡……」白首宮女話從前,抑或虬髯客的告白?前塵往事、往事前塵,某種時空的烙印,代表何等滄桑,又如何扭轉乾坤,還是還歸死寂的焦土?
接著,幾步路後,我拍攝昔日蔡朝鵬妹妹開設的〈木上座〉簡餐店遺址,如今已改成大型文具店。而我沒有刻意想看些什麼歷史場景,劉永鈴卻載著我到他曾經的西裝店。故址前,他摸不清門牌號碼該是5號或7號。後來,憑藉著2樓牆壁上,往日招牌螺絲的鏽蝕痕跡,以及巧遇老鄰居(住對面)的陳宮帶歐巴桑,確定了「永鈴西服」、「反五輕西服」、「候淨西服」滄桑之所在:後昌路105巷7號。後昌路的前身謂之左楠路。
告別故址,劉永鈴的機車轉到煉油廠高牆邊的某處轉角,下車,他走到一株芒果樹下,我誤以為他尿急。他轉身說:「1990年3月25日,我跟楊朝明爬上這株芒果樹,翻牆落地,爬上火燒塔。24年了,場景幾乎未曾改變……」
就在這一天,劉永鈴分享予我生命的軌跡。何謂朋友?不知起點,不問終點,擁有某些共同經歷或未曾經歷的回憶與前瞻吧?!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