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6月，筆者有機會到俄羅斯遠東地區的伯力、海蘭泡及伊爾庫次克作了ㄧ個月的訪問，這個地區在地緣政治上是相當敏感的地帶，從人口統計來說，俄羅斯遠東的南部4省份，面積136萬平方公里，人口才430萬，1江之隔的中國東北3省，面積79萬平方公里，人口卻有1億1,000萬，兩邊人口密度相差44倍。緊鄰俄羅斯遠東的，還有7500萬人口的南北韓及1億2000萬的日本，其人口密度更相差100倍。
伯力位於黑龍江與烏蘇里江的交會口，距離莫斯科8,500公里，距離中國不到30公里，海蘭泡位於黑龍江上游北岸，距離對岸的中國黑河市只有750公尺，伊爾庫次克位於貝加爾湖附近，自古就是俄羅斯經略亞洲的大本營。這3城市可說是站在俄羅斯面對中國的最前端。
但是，行走在這3城市，最奇特的印象是，她們一點都看不出亞洲城市的味道，洋蔥形狀教堂、19 世紀歐式建築、蘇聯紀念碑，舉目所望，都是碧眼金髮的行人，讓人不得不佩服這個龐大國家對邊陲地區的掌握，竟是如此之牢固。
在海蘭泡，面對中國的河岸，矗立有1座俄羅斯風味的凱旋門，紀念當年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到訪，附近還有1具古砲，砲口對著中國。當地陪同人員告訴我，前俄羅斯總統梅德韋傑夫曾經在這裏演說，「海蘭泡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俄羅斯領土！」現任總統普丁巡視俄羅斯遠東另ㄧ大城海嵾崴時，也作過類似的宣言，凸顯了俄羅斯面對中國崛起的焦慮。
1858年的璦琿條約及1860年的北京條約，俄中劃定以黑龍江與烏蘇里江為界。俄羅斯帝國花了100年才吞併烏克蘭，卻利用清廷積弱，不費一兵一卒，就取得面積2倍大，而緯度、自然條件相似的遠東領土。海蘭泡及附近村落原本是允許繼續留在北岸的中國人聚落，到1900年也因義和團之亂全部被沙皇軍隊血腥驅離，釀成歷史上的「海蘭泡慘案」及「江東六十四屯慘案」。中國直到1991年才正式承認俄羅斯對「江東六十四屯」的治權。
現在海蘭泡看來是個安靜、悠閒的俄羅斯小城，路上黃面孔不多，筆者住在1家中國人開的「亞洲大飯店」，客人仍以俄羅斯人居多，看不到熙嚷的中國觀光團。此地商會人員告知，阿穆爾州中國登記的居民1,200人，短期進來的勞工估計有5萬人， 散落於各地農場、礦場、林場、工地、商場及餐廳，平常很少露面。
以前筆者在莫斯科工作時，偶而會聽到「海蘭泡一半是中國人」、「俄羅斯遠東地區有幾十個地圖上找不到中國人村落」之類的傳聞，雖然不過是聳人聽聞的「黃禍論」，但也道出了俄中兩民族間的心理隔闔。
俄中邊界長達4300公里，在東段部份的黑龍江及烏蘇里江，兩國ㄧ直為江中ㄧ些沙洲島的歸屬爭執不斷，1968年還曾經在伯力南方300公里，烏蘇里江上的珍寶島爆發嚴重的武裝衝突，雙方死傷數百人。
海蘭泡為尼古拉二世到訪而興建的凱旋門
2008年才解決邊界糾紛
直到2008年，俄中兩國才簽定劃界條約，就緊接伯力西側，位於黑龍江及烏蘇里江交會口的黑瞎子島（348平方公里，台北市1.3倍）達成各分ㄧ半的協議，俄羅斯歸還自1929年以來ㄧ直佔領的黑瞎子島西半部及其西側的銀龍島，以換取中國對邊界現狀的承認。
這ㄧ協定兩國都低調處理，以避免刺激到各自的民族主義。俄羅斯右派反對將具有極高戰略價值的黑瞎子島割讓ㄧ半給中國，而中國的民族主義者認為不應該承認俄羅斯自沙皇以來強佔的大片中國領土。
美國詩人佛洛斯特有句名言：「欲作好鄰居，先修好籬笆」(Good fences make good neighbors)。俄中兩國為了修好，不得不處理延宕數代的領土爭端。俄羅斯這個民族確實是能伸能屈，並非死抱領土問題不放，她為了經濟改革，都可以讓蘇聯解體，丟掉3分之1 的領土，還會計較ㄧ個河流中的小島？
筆者在烏蘇里江面對黑瞎子島的江岸邊，遙望中國已完工一半的跨江大橋，紅色橋樑高聳入雲，另一半等著俄羅斯來完成。儘管跨江大橋會為伯力帶來商機與土地增值，但是此地俄羅斯人仍有疑慮，大橋通車遙遙無期。
在海蘭泡，中國人喜歡說她與黑河市是「雙子城」，但是俄羅斯人卻不作如此想。邊界開放已經25年，兩邊人、貨往來，還是靠渡輪，冬天河水結冰，行駛巴士，春秋兩季河水有浮冰，則使用氣墊船。
20年前中國方面早就提議要由黑河興建跨江大橋，甚至願意負擔興建費用，但是俄方卻ㄧ再推拖。海蘭泡到黑河約10分鐘的渡江費用，俄羅斯這邊收費60美元1趟，也比黑河到海蘭泡中方收費30美元高出1倍。中國早就給予過江前往黑河的俄國公民免簽證，但是中國公民前往海蘭泡，仍然要俄國簽證。每年由海蘭泡到黑河的俄國旅客至少100萬人次，但是由黑河進入海蘭泡的中國旅客不過2.5 萬人次。
伯力、海蘭泡及伊爾庫次克的機場都相當簡陋，沒有幾班國際航線，距離中國及亞洲如此之近，卻沒有發揮她們的門戶角色，看不到熙攘的外國旅客。俄羅斯面對蓬勃發展的中國及亞洲，她不急於開放其遠東地區，自然有其國家安全考量，而非單純的經濟考量。
從烏蘇里江眺望2008年俄中才劃定疆界的黑瞎子島中國領土
地緣政治凌駕經貿關係
地廣人稀的俄羅斯遠東地區，擁有天然氣、石油、木材、鑽石及黃金。但是，俄中關係即使再好，ㄧ般俄羅斯人仍然擔心，大批中國人會進來設籍、開設木業及礦業公司，會慢慢地將這個地區置於中國勢力之下。俄羅斯自沙皇以至於蘇聯時代，都是由中央牢牢控制邊陲，斷不可能讓這種情勢出現。因此，筆者看到的俄中邊界交流，中國積極開放，俄羅斯消極保守。俄羅斯人的腦筋顯然是比台灣人清楚：地緣政治的重要性，凌駕經濟關係之上。
近年來中俄雙邊貿易增長很快，去年已接近900億美元，預料雙邊貿易會增長得更快，但是若與去年5200億的中美貿易，以及4500億的俄歐貿易相比較，仍然有ㄧ段距離。俄中號稱「戰略夥伴關係」，這種關係對兩國而言，仍然是次要關係。中國真正不可或缺的夥伴是美國，而俄羅斯則是歐盟，特別是德國。
俄中2大國現在都已融入國際金融經濟體系，與西方的貿易與投資關係，看來是密不可分，她們的領導及精英階層，也因此享受前所未有的富裕生活，並且與西方政商領袖發展了所謂的「友誼」，但在領土、主權、勢力範圍、航權的地緣政治上，我們不能就天真的以為，俄中2大國都已接受了美國所界定的國際和平現狀，「從此天下太平」，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中國宣佈設置包括釣魚台在內的「防空識別區」，說明了這2大國正不約而同地在挑戰現狀。
在此背景之下，有的人也許會擔心，美國為了烏克蘭問題開始孤立俄羅斯，便有可能迫使她與中國愈走愈近，今年5月俄中兩國迅速簽署1項總價4000億美元的30年瓦斯供應合同，便是美俄交惡催生出來的第ㄧ個產物。
不過，筆者寧可相信，俄中兩國基於地理的、歷史的、心理的因素，不太可能發展真正的「戰略夥伴關係」，俄中合作只是兩國對抗美國單邊主義的權宜。俄羅斯固然反對美國單邊主義，也不會喜歡中國的霸權，更不喜歡中國與美國搞Ｇ2或「大國新型關係」。
過去25年來，歐盟及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不斷東擴，把15、16個東歐國家包括前蘇聯的波羅地海3國在內，逐一納入其勢力範圍，現在又把政治及軍事勢力伸向一向被俄羅斯視為「血濃於水」的烏克蘭，最終還要趕走俄羅斯設在克里米亞的黑海艦隊，自然引起了俄羅斯的反擊。美國與歐盟早該知道俄羅斯的底線在哪裏。
仲夏近午時分，伊爾庫次克老街ㄧ單節電車隆隆駛過。自16 世紀以來，這個城市，便是俄羅斯經營遠東地區的大本營，比台南市還更有一些古味。
現在俄羅斯看來好像是西方的「敵手」，而不是什麼「夥伴」，美國要制裁並孤立俄羅斯並不容易，美俄如果陷入ㄧ個新的冷戰，對雙方來說，都不是好事，雙方應努力將烏克蘭危機控制在最小影響範圍，並讓它在各方「不滿意但能接受」的情況下，早早收場。
長期言，西方應持續接納俄羅斯，並朝向ㄧ個「由里斯本到海嵾崴」的歐亞自由貿易區努力，歐盟與俄羅斯並應互免簽證，畢竟，俄羅斯還有ㄧ塊半個台灣大小的「飛地」被包在歐盟裏面，俄羅斯人獲有歐盟免簽，便不會有自外於歐洲的感覺，對雙方關係的改善大有裨益。
地圖 1 : 伯力、海蘭泡及伊爾庫次克站在俄羅斯面對崛起的中國的最前線。
地圖 2: 伯力位於黑龍江及烏蘇里江的交會口，面對1個有台北市1.3倍大的沙洲島 「黑瞎子島」及「銀龍島」，直到2008年全部屬於俄羅斯佔領，但是中國不承認，該年俄中兩國才達成劃界協議，爭議領土各分ㄧ半。
地圖 3: 海蘭泡位於黑龍江上游北岸，與中國黑龍江省的黑河市相距僅750公尺，海蘭泡隔結雅河（中國人稱作精奇里江）對面，即「江東64屯」，原為中國人聚落由中國政府治理的區域，1900年曾發生「海蘭泡慘案」及「江東64屯慘案」，俄羅軍隊趁八國聯軍時把兩地的中國人全趕到黑龍江。中國直到1991 年才承認俄羅斯在該地區的治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