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八受難者簡介)邱景耀,1926年生,臺灣桃園八德人。邱家世居八德超過兩百年,邱景耀有八兄姊,兄弟四人都去當日本兵,他在新幾內亞戰地求生3年;戰後滯留俘虜營半年,回到臺灣,難以適應。之後到八德鄉公所上班,常與朋友相聚批評時政,被牽連。1951年6月「省工委桃園徐木火等案」(八德鄉公所案)判刑7年,關押軍監、綠島。釋放後,於桃園市茄苳溪附近開設米店,養育三名子女長大後,搬回八德老家定居。
邱景耀每日早、晚到八德邱氏公廳餘慶堂上香,他過去不曾正式受訪,這次兩位兒子陪同於公廳受訪。他最愛談新幾內亞當日本兵三年,八德同鄉出征三十人,只有十二人於戰後返鄉;他不多談白色恐怖,卻認識很多難友。邱家在桃園八德綿延超過兩百年,見證八德地方更替。
日治時代出生於大家族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六日我出生。我有八兄姊,三個阿兄、三個阿姊,我第七,一個小弟。其實還有一個大哥出世就沒了,戶籍上面有他的名字。我老爸兩兄弟,當時在這裡作田。我知道時就沒做了,他是忠厚的人,幫姊夫的雜貨店當雇員,老爸幫他抓豬、豬、賣豬肉。聽說我阿伯吃鴉片吃光了家產。
我讀八塊公學校,現在的八德國小,創校超過一百多年了,我是第三十三屆,一九三九年畢業。虛歲八歲入學,讀六年,十四歲畢業。家裡沒錢繼續讀,我去內壢大日本製糖會社吃頭路,在私人製糖廠管倉庫,沒製糖就補布袋、接洽工作。在八塊附近到處都是甘蔗園。小時候,甘蔗折下來吃,吃二節,就飽了。管倉庫兩年多,十八歲就被叫去當日本兵,其實是軍屬。我有兩段歷史,頭一段是當日本軍屬,我比較想講,白色恐怖政治犯的問題,我比較不愛講;以前當軍屬的事,我沒有接受過採訪。
日治時期臺灣原住民高砂義勇隊,出征前合影。(照片來源:取自2003年「戰火浮生臺灣人去打仗:臺灣兵影像文物展」)
兄弟當日本兵 幸運都回來
一九四三年,第四回臺灣特設勤勞團 ,新竹州桃園郡八塊莊三十個人,那不是兵,都是雜工仔。我阿兄那一輩的,很多人去當志願兵。我大兄去海南島,第二阿兄去左營海軍,只有我小弟沒有去,他去以前的「圈仔內」 做勞務工,「圈仔內」就是現在國際機場旁,以前有海軍的飛機場。
我們兄弟去當兵,很幸運都有回來,像我們那一期三十個人去新幾內亞(New Guinea) ,只有十二個人回來。在那裡,船來要搬東西,搬武器,勞務就是做工,沒有經過真正的軍事訓練。
我們從高雄出發,一團一千人同船,是一艘貨物船叫做漢口丸,坐好幾千人,再沒有多久,漢口丸就被炸沉了。那時坐的船好像第四團和第五團一起,第五團臺中,第四團是桃園郡、大溪郡、中壢郡、新竹州,北部的。先到達菲律賓的馬尼拉,在那裡等待,哪裡有需要兵源,再派去那裡。剛到菲律賓,看了很多風俗很奇怪,他們比較自由,當時很開化,樣樣不錯,不曾出外的我們,開了眼界。在菲律賓等一個月,再移到帛琉,再去新幾內亞,還好我們坐的船移動過程很平安。
新幾內亞三年 躲空襲沒東西吃
新幾內亞,東到西長長的本島,馬當(Madang)就在本島偏東的東北邊,沿著海邊往西來到兩、三百公里處,叫漢沙(Hansa),我就待在漢沙。漢沙再往西過來是韋瓦克(Wewak),再往西下一個是艾塔佩(Aitape),再西過來就是查雅普拉(Jayipura),再往西就是現在的西巴布亞,跨海經過幾個島,再西邊就是印尼的婆羅洲,往南就是印尼的爪哇(Jawa)島,西到新加坡、馬來西亞。
前後三年多,我們一千多人,這一隊、那一隊,派來派去,四四散散。在那裡,過了三年的空襲,天未亮就躲在戰壕。一九四一年底珍珠港事件發生後兩年,我才到新幾內亞,在那裡撐了三年,我們都在山上,一年多沒看到米,連看到一粒米都沒有。都是靠山上野生東西,那時候很難過,蛇也吃,老鼠也吃,什麼都吃。
在椰子林有碰過高砂義勇隊 ,我們不認識,但是他們會說:「臺灣Takasao Tomodachi…,たかさお ともだち(Takasao Tomodachi)」,他們爬上椰子樹上採椰子,丟下來,丟得滿地,大家也吃得滿地。那時候椰子吃半熟的,不是足熟。半熟的那種,裡面兩個軟軟的果肉,若肚子餓,很好吃。有什麼吃什麼,沒有任何補給,日本都沒有船來,也沒飛機,幾年沒有補給,全都靠野生活命。三年真正有在做搬運工作的時間沒多久,都在空襲。他們在飛機上,我們在地上跑,炸彈從天空下來,怎麼叫打仗。整日都是轟炸,從天亮到晚上,沒有吃飯,要米也沒有米,講到這些心情歹歹,戰地的事情啊!
八德三十人到南洋當兵 十二人生還
到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我才能回來臺灣。
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聲音,我在戰地沒有聽到,我們也不知道。我記得很清楚是怎麼變成俘虜的,八月終戰,九月司令部發布命令,司令官叫安達二十三。他說話的意思,不是日本輸,只說是終戰,他講說九月何時你們的東西都要準備好,要從山上出來到海邊,山上到海邊還有七十公里。一年多沒看到米,都在山上吃野生,人瘦巴巴的。
到了海邊,美軍和澳洲軍在那裡,我們一個一個到美軍衛兵站的地方,東西翻出來給他們看,武器、刀、什麼的…。美國兵看到你的錶、鋼筆、什麼也好,美國兵會拿東西來換,拿罐頭或什麼跟你換,他說那是戰利品。他們最愛的是有日本國旗的手巾Hiromaru。然後我們幾個人,一臺車就載走。我們被移送到韋瓦克(Wewak)對面叫穆舒島(Mushu Island),這是個島上的俘虜營,不只幾千人,總共有一萬多人吧。我們集中在那裡,我的牌子是一萬二千幾號,我有帶牌子回來。
戰爭倖存者抱著戰歿者骨灰回鄉。(照片來源:取自2003年「戰火浮生臺灣人去打仗:臺灣兵影像文物展」展覽手冊)
一個連著一個的帳蓬,睡的床、設備都好了,人很多。編隊之後開始正常生活,一個禮拜領一次糧食,米三合,約衛生紙盒的三分之一,這樣的量不夠吃。也有麥片、罐頭,不一定,有時魚,有時牛肉,有時豬肉,一、兩罐,很少就對了。一個禮拜的糧食,我們正常人三天就吃掉,只好自己去山上找東西吃。雖然那是座島,島很大,有椰子林,在椰子樹下找掉下來好幾個月的椰子,殼都黑掉、裡面發芽了,芽可以吃,殼硬硬的,殼裡的果肉嚼起來像吃生土豆,香香的,很好吃。還有吃木瓜心、香蕉心,香蕉欉的心都吃。
經過戰時,很多人起痟(臺語khí-siáu,發瘋),在現場起痟的也有。大我五、六歲的李傳溪就起痟。一天到晚空襲,煩惱家裡父母、煩惱家裡妻小,煩惱到…,他是同期一起去。
在俘虜營五個多月,到昭和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七日,這一輩子的紀錄,一定記得日期,我們坐一艘巡邏艦叫鹿島丸(shikashima)回臺灣。我們三十個人去,就剩十二個人同船回來,互相都知道,十八個人沒辦法回來。炸死的、餓死的,十個有九個是餓死的。
國民黨接管臺灣 返臺被當敵人
要回來的時候,今天要坐船,部隊在海邊集合。剛開始我們不知道,海邊做了一個祭壇,日本師公、道士要祭祀,他們都穿日本道士衣褲,拜一拜、做一做法事,唸經唸一唸,然後用信封袋寫名字,在海邊的海沙埔的沙,一個拿湯匙,就喊這是什麼人的骨灰、這是什麼人的骨灰,寫下名字…。一個信封袋裝著,寫名字,這什麼人的遺骨,其實是海沙埔的沙。大家還是歡歡喜喜拿著,說我拿誰的,我回來時拿了七個人。我當時是分隊長,我回來就分出去,拿去他們的家。
當時從新幾內亞回來,大家都剩一口氣而已,在船上這邊吐,那邊吐,頭尾差不多三、四天,回到基隆上陸。回來的時候是新曆二月,還是冬天。我們下船,碼頭有一些穿棉衣的拿著槍,像在威脅著我們,一直罵,罵什麼我聽不懂,把我們當作敵人吧。回到臺北公會堂,說要發錢給我們,在那裡等到晚上,那時已經都是中國人在管理。
我大兄最先回來,他差不多十六歲就去海南島,他回來的時候我還沒去當兵,我大兄不是兵,他是去山口組(Yamaguchigumi)做營造監視,他去了一、兩年。第二個是我回來。我去了南洋之後,第三個兄弟才去海南島,他在海南島拖了一年多才回來。
我們從新幾內亞回來的十二個人,現在只剩我和許文水。三十個人,我都記得名字,差不多十個去之前已經有太太。十二個人回來後,很少往來,到二二八事件那時,社會沒多好,經濟也沒多好;只好隨人顧自己,隨人顧性命。
回來,天下已經大變了,我們不適合那個時代,他們講的我們聽不懂。我們沒有讀漢語,我們懂的是日語あいうえお(a-i-u-e-o),ㄅㄆㄇ我們不會。我會日本話和河洛話,客語不會。我們本來是客家人,但是都「背祖」了,現在叫河洛客。回來還年輕,除了養身體,就去做粗工,幫人家割稻子。那時候普通農家割稻子、播種,都是請人做。我回來,我老爸已七十幾歲,沒有賣豬肉了,吃好吃壞,我是覺得沒有被餓到,以前厝邊隔壁比較有人情味。
二二八清鄉 家人被兵仔叫出去
二二八,我比較沒有印象。我從海外回來生病到快要死了,顧身體比較要緊,都在家裡,回來一年多都在養病,工作時間少。到二二八清鄉,我才知道發生二二八,清鄉是直接來到我們的家。他們只有歹歹叫,一直唸著:「媽你個B!」罵什麼我們也不知道。清鄉的時候,兵仔、派出所的警察都去人家的厝裡,人家的父子、兄弟,查埔、查某都叫出來。看到我們這麼多兄弟,我們五個兄弟全是查埔,中國兵仔就一直罵,罵我們什麼,都聽不懂。
當時八德鄉長是邱創乾,他是我們的宗親。副鄉長是邱蒼輝,他也是我們自己的宗親,他又是我公學校的老師。他就說:「你沒頭路,不然,公所有成立一個國民兵隊部。」判決書就是這樣寫我的職務,工作就是跟駐在我們地方的部隊聯絡事情。鄉公所要準備稻草、竹子、什麼的,給中國兵仔蓋草寮住,這些都跟公所聯絡。我那老師說:「你們兩個,我們的宗親,沒工作,就來這裡做。」以前若沒有意外,做個兩、三年就升了,我和另一個宗親邱垂意 就去公所工作,邱垂意後來判七年。邱垂意來找我說:「你若要去,我們兩個一起比較有伴。」我想說我沒頭路,他來找就去了。一九四九年進去公所,那時候社會很困難,新社會我們沒有辦法適應。物價漲還不要緊,社會的人際關係,變成新的環境。
我單身,晚上都在公所值班,忽然間,一些什麼第三勢力的來了,都兵仔啦,像遊民一樣,聽說是李宗仁的部隊、金上校,一些宿舍都被他們占光,地方上那些少年的比較不怕死,一天到晚都和他們相罵。
一九五○年六月,韓戰爆發,鄉公所在牆壁貼一張朝鮮地圖,一些少年就說:「今天北韓又戰到哪裡」、「今天到釜山」,大家都好事,整間辦公室鬧轟轟。大家對時局不太了解,那時候少年很幼稚,一看北韓軍戰到哪裡,今天打到那裡…,那時候我什麼都不知道,還很幼稚。第三勢力的那位金上校,說第三勢力就是毛澤東、蔣介石以外,李宗仁就是第三勢力。他們自己講的,我哪知道,臺灣仔都傻傻的。
(本文摘自《重生與愛:桃園縣人權歷史口述歷史文集》,桃園縣政府文化局出版。欲購此書請電洽03-332-2592分機8403邱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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