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重生與愛】系列一 苦難折磨教會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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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與愛】系列一 苦難折磨教會我的事

―林秀峰訪談紀錄(二二八受難人林元枝的三子)

 2014-12-16 11:30
二二八受難人林元枝的三子林秀峰(陳銘城 攝影)
二二八受難人林元枝的三子林秀峰(陳銘城 攝影)

【編按】二二八之後清鄉、白色恐怖漫長期間,桃園縣有將近四百位政治受難者。桃園縣政府委託文化工作者曹欽榮和陳銘城等人,完成政治受難者和家屬的口述訪問,於日前出版《重生與愛:桃園縣人權歷史口述歷史文集》。本報取得授權轉載,讓大家對當年的受難歷史,有進一步的瞭解。

〈二二八受難者簡介〉林元枝(1910-1982年)臺灣桃園蘆竹人

蘆竹鄉戰後第一任鄉長,二二八事件時,因鄉長的使命感,以及被地方上青年要求出面領導,維持治安。他率隊去大園軍用機場接收國軍武器,後來國軍展開鎮壓,他開始逃亡5年多,直到1952年夏天才出來自新。因政治考量,當局將未經判決的他,調去綠島新生訓導處,名義上是少校教官,在綠島服刑17年。直到1970年才由三子林秀峰寫信給警總,要求讓已超過60歲的父親林元枝保釋回家。

我是林秀峰,林元枝的第三兒子。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我的祖父林維贊是蘆竹鄉外社人,他入贅給丈夫早逝的蘆竹鄉赤塗崎(位於林口、外社之間)王家媳婦,因此,父親的兄弟大都姓王,只有排行老二的父親姓林。王家是大地主,擁有無數田產和土地。王家的長子王傳房,林維贊生的大兒子,老二叫做王傳境,我父親排第三,叫做林元枝,父親的大弟叫王傳培,二弟元峰給父親的姑媽當養子,姓周,最小的弟弟元地,在九歲時就病逝。父親還有三個姓王的姐妹,分別嫁給周家、余家和曾家。

事件爆發 父親組義勇隊遭追捕

父親是日治時期的臺北二中(現在的成功高中)畢業,後來當上臺北市長的黃啟瑞,就是他的同班同學。父親雖然出生在有錢的地主家庭,但他卻不姓王而是姓林,是王家的小偏房,未分得王家財產。他一向同情窮人,他開設糧行,取名為「黎民商店」,沒錢的人來店裡,父親都會讓他們賒米。加上父親的王家祖父當醫生時,常常對窮苦人家不收出診醫藥費,讓更多人感恩在心,所以父親在二二八逃亡時,得到許多人的掩護,甚至他逃亡到臺東都有人照顧。

林元枝畫像。(林秀峰 提供 / 曹欽榮 翻拍)

父親在終戰後,擔任桃園縣蘆竹鄉首任鄉長,他慷慨好客,家裡常有一些從南洋當軍屬回來的門下食客,他們沒有工作,父親總是款待他們,其中,蔡達三(註2)和徐崇德(註3)和父親最要好。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後,地方上的青年要求鄉長出面領導,父親基於鄉長職責,出來組成「地方義勇隊」,他自己擔任隊長,和二十多位青年,趕到「圈仔內」(二次大戰期間完成的大園軍用機場)接收了一些武器,當時駐軍鎖上軍械庫,早已聞風逃避。那次帶隊和整隊者,是水利會職員詹木枝和蔡達三。

後來,國軍二十一師來臺鎮壓和屠殺,父親不得不躲避和逃亡。他先去大溪烏塗窟,再躲到水流東(現在的復興鄉三民村),再到南部,也曾逃到臺東仍受先祖王醫師善行之佑護。他躲到桃竹苗客家庄時,先學客家話和客家山歌。因此,特務到處找他時,卻辨認不出他來。只見他與客家農民在田裡工作,還大聲唱客家山歌。八、九百度的近視眼鏡是辨識他的特徵,他把眼鏡拿下來,藏在斗笠裡面。有一次,他在苗栗為人養豬時,一位婦人跑來告訴他:「你不可以出去,剛才在電影院門口,看到你的照片貼在牆上。」

他的好友蔡達三、徐崇德都向保密局自首,變成他們的線民,積極打聽父親的行蹤,要勸他出來自新。蔡達三外號「賊仔三」,後來在情治單位的支持下,先後當了蘆竹鄉農會理事長,也當過桃園水利會理事長,但是他的錢都被情治人員歪掉,只好自己賣掉土地,宣布破產,後來移民到巴西。至於,徐崇德外號「憨人」,在情治單位和黨部支持與控制下,當選桃園縣第一屆民選縣長,他被外界叫做「憨縣長」。家父林元枝的二哥王傳境是一位大地主,為了抓林元枝,有特務向他揩油,他不願給錢,竟被扣上「知匪不報」罪,判刑十二年,財產充公。實際上,他的大片田地被特務竊佔,後來無法申請返還。王傳境在新店軍監坐牢時,不幸病死在獄中。

蔡達三曾是林元枝好友,後來自新成為保密局的線民,勸林元枝出來自首。(照片來源:取自《蘆竹鄉志》)

祖父過世 爬圍牆回家偷偷祭拜

父親離家逃亡後,家裡的母親不認識字,祖父往生前,拿出一袋金子給母親,結果她被騙去買海口的田地,名字卻是別人的。後來實施「耕者有其田」,這些田地就換成債券,母親託叔叔將債券換成現金來生活,但卻沒有下文,家裡財產都被過戶(可能是擔心財產會被沒收),生活很苦。一九四九年五月祖父林維贊過世時,軍警監視葬禮,但在鄉民守住路口下,父親仍偷偷回家祭拜,他走田埂路,爬過農會的圍牆回到家向祖父靈堂祭拜。次日,蘆竹派出所發現有槍支失竊,說是被我父親拿去的。約一九五○年,父親在逃亡中,一度在臺北市總統府附近被捕,被送到保密局南所,但他很機警,又偷偷逃走了。父親雖然近視眼八、九百度,外號「青瞑仔」(瞎子),但是他機警又到處有人暗中掩護,曾被說成會飛簷走壁的逃亡者,其實,他只是個四十多歲大近視眼的書生。

父親逃亡苗栗山區期間,因喝溪水而喝進了蛭蟲卵,結果蛭蟲跑到肺部,讓他身體常受到肺蛭蟲的威脅,除了為避免無辜親友一再被捕,肺蛭蟲的毛病,也是他後來想出來自新的原因。這肺蛭蟲的病,一直跟著父親十四年,蟲的壽命只有十四年,蟲死了後,父親也痊癒了。

投案自新 以教官之名送綠島「保護」

一九五二年夏天,父親和呂喬木、吳敦仁、彭坤德等逃亡同志四人,決定接受親友的安排,出面投案自新,他們到蘆竹鄉外社山上,那是他的妹婿余日旺的山區,在通知四弟王傳培、侄子王家鑑、蔡達三的帶路下,憲兵隊來了二部軍車,憲兵架起各式槍枝,蔡達三出面喊話,叫父親出來,他們四人從樹林中走下山,出來自新。父親的妹婿余日旺不但沒有領獎金,反被認為是提供林元枝藏匿處的人,而被關了二年。

父親在自新前,就想辦法承擔起二二八逃亡後的相關案子,希望結束所有的案子。他先被送到保安處,交代逃亡行蹤和藏身處。父親在保安處時,認識一位陳篡地 醫師,他曾被徵召到越南當日本軍醫,是越南胡志明共黨領導人的私人醫生,他也是參與雲林縣樟湖的二二八反抗軍,後來被迫解散民軍,逃亡多年,最後才放下武器,出來自新。他後來在臺北市後火車站附近開診所,陳篡地和父親的情形很像,兩人很談得來,父親常去找他看病,尤其是他的肺蛭蟲常發作的毛病。

警總認為父親自新不夠坦誠,一九五四年,他被送去土城生教所,上思想改造課程。接著,一直都沒經過審判的父親,又被送去綠島新生訓導處,以少校教官之名,將他留置在綠島政治「保護」。原本要利用他的影響力,要他為綠島的政治犯新生,教三民主義課,但他不願意,推說自己的國語不好,於是改讓他教農業生產班。其間,父親曾回臺治療「肺蛭蟲」的病。還有弟弟和妹妹,因家境窮困,相繼過世時,父親都在一位姓程的情治人員陪同下,多次回來臺灣。

分隔十五年 搭船探視父親激動相擁

父親在我三歲時,就離開家逃亡,他的名下財產被過戶,掌握家族經濟的叔叔,常推說沒錢。有一次我要繳註冊費兩百元,去找叔叔,他推說沒錢。後來,傳境嬸聽到後,她叫住我,塞了兩百元給我去學校繳註冊費。幸好,還有幾位親友肯暗中幫忙,我家經濟上的困窘,才能一再度過難關。

我高中時唸師大附中,認識不少外省權貴家庭出身的同學,像王超凡 將軍的兒子、攝影大師郎靜山的兒子,都是我同班又很要好的同學,幾位要好的同學,對我日後的工作都有很多的幫助。

我考大學時,第一年考上中原理工學院,第二年重考,考上成大水利系,當時桃園剛興建完成石門水庫,覺得水利工程有前途。大一那一年的暑假,我決定去綠島探望父親,從三歲起,我就沒再見到父親,我一直想見他一面。我事先寫信給他,然後從臺南搭車到臺東,再從臺東坐船去綠島。船快到時,我看到一個龜狀的小島,有漁船卻沒有碼頭的地方,要下船涉水,水深達大腿,踏過海灘,才能上去島上。我看到的是一個十分落後的地方。爬上島後,有新生訓導處的車,來載我去新生訓導處,抵達時,父親就站在門口等我。我長久以來思念的父親,突然出現在一個小海島上,那時候我心裡這麼想的:「他明明還在,卻跑到這個小海島來,為什麼他不能回來看我們,我們因為沒有他,從小就是社會邊緣人,根本沒有人敢正面幫忙我們,我們一直都是無依無靠的。」我們父子站在門口相擁,差不多有二、三分鐘,說不出話來。

聆聽教誨 撐過苦難折磨而感動

在綠島新生訓導處裡面,有一大群人搬石頭蓋圍牆,有的年紀看來很大了,每個人皮膚晒得黑黑的,那裡的太陽很大,所以以前叫做火燒島。父親在那裡是農業生產班的教官,他都穿便服,有時跟著養豬、種菜,他也在綠島教人養鹿,教他們拿魚乾粉餵鹿,以後鹿茸(鹿角)會變大。父親住在新生訓導處大門口旁邊的破房子,那裡的官兵很客氣,聽到是林元枝的兒子來,都過來打招呼。我在那裡住了一個禮拜,都是在公館派出所內睡在鋪上幾片木板的地上。我都跟著父親自由來去新生訓導處的裡裡外外。我看到政治犯搬石頭蓋圍牆,聽說過不久,又要他們拆掉,蓋到另一個地方,這是對他們的勞動改造。我也看到大熱天的中午,他們要在鐵皮屋裡睡午覺。他們很無奈,但彼此之間,好像以眼神相互鼓勵,要撐過苦難與折磨,讓我很感動。

父親說:「做人不必怨歎別人,只能怨自己沒辦法,才會被欺負、侮辱,你要努力打拚,去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去綠島的那一個禮拜,我好像去到另一個世界,又從那個世界,回到自己的生活。我想:一個沒有苦難和折磨的地方,是不會有那種撐過苦難的精神。

林元枝在綠島新生訓導處流麻溝,這是他兒子去綠島面會時拍的照片。(林秀峰 提供)

中油長官暗助 自此擺脫政治歧視

大二的暑假,我到成功嶺接受暑訓,當時我的班長是臺北市華泰茶行的小開,他特別提醒我,在部隊裡,像我這樣身分的人,說話要特別小心,不要去惹上麻煩,我告訴他我知道。成大畢業後,我在馬祖服役,在部隊裡,從師長到各級幹部,連老士官長,都跟我相處得很好。

退伍前,就有一位同學在中油的工程單位上班,他認為我應該去那裡工作。從馬祖退伍回來,我就拿著履歷表,去中油上班,當時警總可能還找不到我的安全資料。但是,兩個星期後,人二室就找我去談話,他們看我大方磊落,就叫我好好做就可以。不久,我被派到中油公司士林管線處上班,經理是個無黨派的主管。我很感謝中油公司安全室主任,一位姓謝的老先生,他幫我換掉原有的安全資料,讓我在國營機構的中油公司,不再受到政治歧視。他還讓我看我的安全資料,但他叫我不可以說出去。原來,那些安全資料,就有當年父親如何參加二二八反抗活動,如何逃亡、如何自首,誰去領取檢舉父親的獎金,可是現在檔案管理局裡,父親林元枝的檔案卻不齊全。

寫陳情信 六旬老父終於假釋回家

一九七○年,父親已經六十歲了,仍然被關在綠島,當時沒有人敢負責釋放父親。因為找不到願意代筆的律師書寫,我決定自己寫陳情書給警總保安處,希望已經被關在綠島十七年的父親,能以六十高齡獲得假釋回家。我自己買十行紙親筆寫陳情信,再去拜託當年因父親自首而升遷的警總副司令李葆初,請他幫忙打點關係,說些好話。沒想到五個月後,得到保釋通知,那年十二月,由我和母親去警總保釋父親回家。

父親出來後,大哥林森岷想出國留學,他老人家親自去找警總幫忙,讓大哥取得出境證,順利到美國,先後拿到生物碩士和博士的學位。不過,父親回家後,仍時常遭到約談,因此他很少和親友往來,只有綠島的難友老同學較常連絡,像住在蘆竹鄉山腳村的戴連福 ,他們常常一起聊聊天。回家後的父親,似乎不太能適應臺灣社會的改變。父親逃亡、坐牢期間,為了父親和兒女吃下最多苦的母親,在一九七七年過世,父親出獄後,他們只在一起生活不到七年。

林元枝與妻子林褚桂妹合照。(林秀峰 提供)

父親生前遺憾:理想世界還沒到來

一九八二年三月十日父親過世,在此之前他已臥病多年,他生前常說:「這輩子沒有什麼遺憾,唯一的遺憾是:我理想的世界,還沒到來。」解嚴後,臺灣的社會開放了,言論自由也進步了,後來更修正刑法第一百條,讓臺灣不再有政治犯,民主、人權有了初步保障。有一年的清明節掃墓,我收集相關報紙,有二二八的歷史平反與補償等報導,我在父親的墓前點香,焚燒給他,我告訴在天上的父親:「現在的臺灣,已經接近你所期盼的理想世界,感謝你過去的打拚和犧牲,我們會繼續跟隨你的理想再努力。」

錄音轉文字稿:陳淑玲
文字稿整理:陳銘城
修稿:林秀峰、陳銘城、曹欽榮、張宜君

(本文摘自《重生與愛:桃園縣人權歷史口述歷史文集》,桃園縣政府文化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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