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國小老師退休。以他所受的師範教育,就是那種乖乖牌,做好為人師表的份內事,政治不要管的典型。他雖然出生於日治時代,上學時已經是國民政府接收後的事,他是被洗腦的第一代。
「我第一次感覺怪怪的,是在台美斷交那一次。那時正在選舉,姚嘉文選國大代表,有一天宣傳車經過我執教的三潭國小,我看到車上的看板是一個大大的拳頭,還寫著『打倒國民黨』的字樣,給我很大的震撼,我心想,哪會有人這麼好膽,敢寫這些標語,不怕被關?」
「那次以後,我心裡的疑問越來越多。你知道,那時很多黨外雜誌如《美麗島》、《八十年代》等,那些多半是一些社會人士會去偷偷買來看,我們公教人員很少有機會看到。有一次我的親戚拿兩本給我,從此以後我就知道報紙要顚倒過來看。」
年齡只比姚嘉文小3歲的蕭平治老師,那個時候絕沒想到有一天姚嘉文的另一半周清玉會當選彰化縣長,更沒想到那位常被彰化人笑稱是「愛哭的」縣長(因為她的一些不妥協作風,在黑道占多數的彰化縣議會備詢時,常被國民黨議員罵到邊哭邊走回縣府),竟然改變了他的後半生。
「我們只是『憨教員仔』,尤其我的個性從小就不會和人吵架,因為吵架要大聲罵人,我不會大聲講話,更不會罵人,所以政治只是關心而已,不敢去涉足。」蕭平治說。
周清玉的積極推動鄉土教學,卻深深讓他感動。
「她當選不久的1991年,在鹿港文開書院舉辦為期5天的鄉土文化研習營,除了聘請歌仔戲的廖瓊枝來講課之外,課程內容還包括弄獅、子弟戲......,有一位在中興大學任教的陳永寶教授,他是苦學出身,曾經跟隨『漢學仔先』學習台語,我聽到他在教台語十五音時,可以倒背如流,真是佩服,課程結束後,我立刻去買了一本《彚音寶鑑》,越看越有興趣。」他從此一頭栽進台語文的學習與創作,從1990年代初期至今,套用一句他自己的話,寫台文、教台語,他是「拍死無走」,而且越鑽研越有興趣。
第二年,他接觸到鄭良偉教授的「漢羅 lām(混合)寫」,開始寫了第一篇文章〈阿爸ê鹿角薰吹〉,很受好評,此後為了推廣台語文,他開始學習使用電腦打字,甚至在台語文界開發電腦打字軟體時,他成了最認真的試用者,每試到一處不太好用的,就和軟體工程師商量,請他修改,改到後來軟體工程師求饒說,再改下去他虧本虧大了,只好暫時停頓下來。
他後來轉到田中國小任教。也是周清玉擔任縣長的時代,他建議校長許永賢能否在校內開一班台語文教學的種子教師訓練班,校長竟然答應了,他喜出望外,台語文界的推手兼作家陳明仁更是興奮,要求上課前讓他講幾句話。陳明仁雖然是他很敬重的台語文界老師,他還是嚴格限制只能讓他講10分鐘,因為他有太多教材要敎老師們,深覺時間不夠。
隨後的十多年間,他和一群朋友雖然繼續努力推動種子教師的訓練,卻始終感覺力有未逮。主要原因是時機不對,長期洗腦下來,無論哪一黨執政,認為台語、客語都是低俗方言的心態,始終深植人心。有一次他一個表哥過世,他去祭拜,聽到家屬播放的佛經,竟然是以華語發音,他問家屬,為什麼不用台語的佛經,子女竟然說,反正爸爸聽得懂「國語」。死後都無法聽自己的母語佛經,讓他感到深刻的悲哀。
陳水扁執政的時代,長期旅居美國的語言學家鄭良偉博士獲聘為教育部國語推行委員會主任委員,蕭平治第一年獲聘為委員,也是唯一來自最基層的種子教師訓練者。結果那一年裡總共只開了三次會,第一次大家自我介紹,第二次分組,第三次光是吵著說福佬話不能說是「台語」,否則就是「福佬沙文主義」,對客家人及原住民不公平......,吵完就結束了。
蕭平治老師感慨的說,那次正逢台北市 SARS 大流行,他特別請女婿請假開車載他到教育部,想不到是這樣的結果。事後他聽到的傳聞是民進黨內部有歧見,唯恐福佬話被列為台語之後,客委會的預算會被排擠。在台灣最多人使用的語言不能說它是「台語」,這也是另類台灣奇蹟吧。
「我因為教小學,知道越來越多小孩子不會講母語,我只是想教孩子們『生活台語』,讓孩子們會說日常說的話而已。不要說『我欲找囝仔』,變成『我欲找印仔』,華語發音的台語,讓人聽了霧煞煞。」這樣小小的心願,他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卻覺得越來越難以推動。
很難想像吧,150年前來台灣傳教的各國傳教師們,都會講一口流利的台語。曾經藏匿陳菊而一度無法來台的天主教郭佳信神父,因為在埔心一帶住久了,講的台灣話都是埔心腔。
150年前,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的各國傳教士們,會以廈門音聖經讀本傳教、會教不識字的會友以羅馬字寫信、讀聖經,150年後的今天,很多年輕的台灣牧師不會講台語,台語的消失速度之快,令人擔心。
所幸在蕭平治和他的台語文群組裡的一些朋友討論中,他發現出身南投的林俊育長老行動力超強,雖然在一次聚會中被公開指責長老教會推動台語不力,反而刺激林俊育去作改進,終於在去年年底完成《台語漢羅版新舊約全書》,作為長老教會來台設教150年的重要紀念。
台灣目前使用的「注音符號」是全世界唯一使用這種注音符號的地方,照這一套只有4音的注音方式,不但很多福佬話唸不出來,客家話、原住民語都一樣,難以準確發音。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之後,早已不用ㄅㄆㄇ那一套,而改用漢語拼音,以當前使用電腦的年代,光是打字就比用注音符號快很多。
那麼,我們有沒有可能廢掉不好用的注音符號,改以羅馬拼音?或如台語文界努力推廣的「漢羅 lām 寫」?恐怕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因為,光是說福佬話是台灣話,就引起那麼大的反彈,反而眼睜睜看著占台灣人口中最多人使用的語言面臨消失的危機,大家竟然束手無策。這究竟要如何解決,看起來好像比台灣建國還困難。
圖/陳婉真攝
圖/取自蕭平治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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