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228七十周年紀念受難人物系列四/林茂生講文明,不許子女稱「豬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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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七十周年紀念受難人物系列四/林茂生講文明,不許子女稱「豬仔」

 2017-02-27 07:15
台大文學院代理院長,台灣第一位留美哲學博士林茂生在228蒙難,身後留下教育典範。圖/取自維基百科
台大文學院代理院長,台灣第一位留美哲學博士林茂生在228蒙難,身後留下教育典範。圖/取自維基百科

二二八事件,國民黨屠殺了不少台灣菁英,有人死於非命,有人一去不回。在成千上萬的無辜受難者中,當時的台大文學院代理院長,台灣第一位留美哲學博士林茂生(1887-1947),可說是台灣一代教育家,也是文化界的先行者,並在戰後創辦《民報》,為台民發聲。二二八事件不僅奪去了林茂生的性命,撕裂了他的家庭,更是台灣人極大的損失。

林茂生的女兒林詠梅曾為紀念父親寫下一首詩:「一片e樹林」,由已故音樂家蕭泰然教授譜曲,詩中述說林茂生是個「種幼苗的人」,「他是教育界種幼苗的人,期待樹苗能長大,能頂天立地,如果有一片樹林時,有生命在棲息,也就有一切」。

林詠梅也談到林茂生的「身教」,以及教育和文明的理念,包括反對日本人歧視台灣人,教育平權,但也不希望台灣人和中國人相互歧視。

「畢竟中國亂了這麼久,應該要更寬容」...沒想到這樣的「寬容」讓他犧牲性命

她說,父親不許她們在家裏說日本話,而對當時來台的中國人的醜態被台灣人輕蔑,父親寄予的是同情,認為他們才剛經過戰亂,不許子女在家中提到中國人時稱呼他們是「豬仔」。

「畢竟中國亂了這麼久,應該要更寬容」,林詠梅說,父親是這樣告訴她們。然而林茂生卻沒想到,他的「寬容」竟會落得再也見不到愛女的下場。

林茂生字維屏,號耕南,1887年生於台南。父親林燕臣是一位前清秀才,外祖父郭景澄則是飽讀詩書,所以林茂生3歲時便追隨外祖父接受薰陶,奠定漢學基礎。

1916年,林茂生以優異的成績獲得東京帝國大學的文學士學位,成為台灣人在在日本首獲文學士,所研究的便是王陽明思想。

返台後他擔任長榮中學教務主任並教授英文,兩年後在台南師範學校兼任。1920年,轉任台南商業專門學校任教,同時改任長榮中學理事長。除積極為長榮募款盼予台灣子弟更好教育,也積極參與文化協會活動。

林茂生的活躍引起日本人的注意,也屢次受刁難,但日治台灣政府卻也敬畏他的才學。1927年,林茂生被遴選為「在外研究員」獲公費赴美國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留學,成為教育哲學泰斗杜威(John Dewey)與門羅(Paul Monroe)的得意門生。

擔任台大文學院長並主持民報 批判陳儀 在228事件後一去不回

1929年11月,林茂生博士論文《日本行政體制下台灣的學校教育》獲通過,他也順利取得哥大博士學位,成為台灣獲得留美哲學博士(Ph. D)的第一人。二位恩師曾欲網羅林茂生留在美國,但林堅決回台灣服務,只因念及台灣的「羔羊」而不願為自己的前途優先。

林茂生回台灣隔年(1931),先在擔任台南高等工業學校教授,成為英語、德語科的主任,兼圖書館館長。此時也是台灣民主運動與文化運動風起雲湧之時,身為日治下少數台籍高階文官,林茂生曾被日人以威脅的姿態拉入「皇民奉公會」擔任文化部長,但對於教育平權的理念卻始終不曾放棄;日本人幾度冷嘲熱諷也被他以幽默化解,始終堅持台灣人的尊嚴與立場。

1945年10月,國民政府來台辦理「接收」事宜,也看中了具有社會聲望與影響力的林茂生,請他協助處理接收事宜,並聘其為台大教授,並兼台大先修班主任、代理台大文學院院長,然而他主持的《民報》屢次針對陳儀及其主持的台灣行政長官公署或建言或批判,終而引來殺身之禍。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後,林茂生已預感局勢將變亂,未料自己卻在3月11日被帶走,從此一去不回。

林茂生共有9個子女,長子林宗正習醫、次子林宗義更是台灣腦神經醫學先驅,而么子林宗光則是美國知名歷史教授。然而他的子嗣也已凋零。唯一的女兒,高齡已80歲的林詠梅長居美國,日前回台時接受本報專訪,也談到了228事件發生對林家的影響,以及她對父親行誼與記憶。

事件之後 連生活都成問題 親戚朋友紛紛走避

林詠梅說,228發生的時候,她只有10歲,其實還不知道生活會有怎麼樣的改變,「在我爸爸100歲時,在加州曾舉辦了一場紀念會,談台灣的經濟、文化、教育,並且做了一場紀念禮拜,那時應該是胡忠信在《太平洋時報》當總編輯,請我寫一篇『念府城』,思念父親和阿嬤,父親過世之後阿嬤也過世」。

至於228發生之後,家裏的變化?林詠梅談到當年情景,仍不能自己,幾度激動泛淚:「那是…很大的變化。那沒辦法講,那…真的很難講。我們連生活都是問題。那變化…,親戚朋友很多人不敢來看我們,在路上看到我們(家人),伊會閃走,但是不能怪他們,因為大家都很驚惶,很驚、很驚。因為那個時候,不知道是怎麼樣會被抓去?你沒有做壞代誌也會被抓去,對什麼都怕,對一切都怕。當然我們家也就很悽慘」。

她回憶說:「我有一個哥哥,那時在唸台大法文系一年級,他就停止讀冊,去吃頭路。之後我們就搬厝。那時我們住在金山南路一段34巷,師大對面的矮房子,日本式的房子,剛好在彭孟緝的厝旁邊,後來就搬去二哥林宗義的宿舍,小小的一間,我們全家人都要擠到那裏去,包括媽媽,4個哥哥,我和弟弟,一起擠到那裏,所以大部分的傢俱都放在舊厝」她緩緩說著,並且不時拭淚。


談到228父親林茂生被國民黨帶走殺害,林詠梅止不住的生氣與難過。圖/郭文宏

「那時,我們把房子賣了,8月時就把屋子交給我們買房子的人,我們也只能請他快一點付錢,但到了12月,他才把錢給我們,但到那時候也變得比較不值錢」。

談到二二八帶來家中劇變,那時候的心情,以及那種混亂、驚慌,林詠梅說,「我那時候很生氣。很氣,為什麼會這樣?我們家是基督徒,所以我第一個就想到上帝,為什麼?我沒辦法了解為什麼。像我爸爸那樣的人,怎麼會被抓去?當然我也生氣國民黨:為什麼那樣的壞人可以存在?所以我會氣上帝」。

那時候台灣很多地方都是一窟一窟的死人

「唉,我媽媽拼命地找,只要有人報說,哪裏有一些人陳屍,我媽媽就會跟一些姐妹們去找,她們也都是先生沒有回來的。那時候台灣很多地方都是一窟一窟的死人,她就去那裏找。當然我媽媽不會找我去,但現在想到,真的很殘忍」,林詠梅回想起媽媽王采蘩當時的那種焦急與無助,心中滿是不捨。

而父親被抓走,兄長們也都急著找,她說,「都有去找!但我們也不是跟軍方有什麼關係,後來有一些外省人來告訴我們,有人要去替我父親(講),要去找陳儀。這位人士說:『這個人(林茂生)怎可以把他抓去?』找到陳儀後,陳儀說,稍等一下我打電話看看,之後陳儀告訴他,『(林茂生)死了啦,你不用再替他講了』」,講到這裏她又忍不住傷心起來。

但228不只帶走這個家的主人,也帶來了恐懼。仍是有人來騷擾。林詠梅說,「我們本來我們住的房子,為什麼我母親會放棄?就是因為常常有不認識的人來,他們會把鞋子穿進來(日式房子脫鞋是禮節),很不客氣地在屋裏走來走去,有時就叫你要搬,大概是想要佔吧!我媽媽也不會講中國話,只能靜靜看著他們在屋裏走。來的人並不會大呼小叫,但就是會跟你這樣講。本來如果我們跟這些人講話,他也許會恐嚇你,但看我媽媽靜靜地,他們也就沒有說什麼,但母親總覺得住在那裏很不平安」。

我不會去祈禱 因為我在生上帝的氣

228發生後,這個日子,這個詞,成為他們家的禁忌,不與外人提,也不能隨便講,這也是當時台灣社會的一般氛圍,「我們都很安靜,出去也不會講」,林詠梅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開口說:「那時我有幾個好朋友,是台灣人,他們都對我很好,他們也都知道,但是還是沒有辦法去講心裏的事,只能夠自己面對。會祈禱嗎?我不會去祈禱,因為我在生氣上帝。一開始我有祈禱,但父親終究沒有回來…」。

「我媽媽永遠不承認。她的身分證(配偶)上都寫生死不明。但她實在是知道的。當然,我們是見不著父親。對方也都說沒有抓這個人」林詠梅說。然而至今,她和家人仍然等不到加害者與中國國民黨的道歉,而母親、哥哥、弟弟也都不在了。

「這麼多年來,想到父親的苦與痛,也有自己的家庭,如何告訴晚輩這事二二八的遭遇?」記者問。林詠梅說,「我想,我生氣是應該的,但我會讓他們知道,我的孩子都知道。我只說我的父親就這樣被抓去,然後沒有回來,他們這些在美國長大的孩子就會覺得這是很不應該的事情!不用我再多解釋。反而是台灣的年輕一代得跟他們解釋」。

「美國的孩子不用多解釋,他們和我一樣是這麼生氣,」說完她又擠出笑容說,「只是他們生氣可能不會去和上帝吵架啦」。

提到父親對教育的貢獻,曾將父親的論文《日本行政體制下台灣的學校教育》翻譯成中文出版,林詠梅也道出心路歷程與林茂生的主張,「翻譯那時是1997、98年吧,2000年才出版。父親的書中就是對教育的看法,就是反對日本人專制、歧視的那一面,從文化的出發點,父親認為這樣不對,因此有所批評。也因此對日本人的教育政策有所評斷,也適用於現在對教育的評斷。那就是國家做為一個推動統一的機器,教孩子都是統一思想的」。

林茂生曾在國民黨來台協助「接收」,那時懷抱著一種想像與期待,對此林詠梅說,「對。那時候中國兵來,整個都是邋遢的樣子,動不動就搶劫,讓人很反感。父親有時會出於一種同情的想法,畢竟中國亂了那麼久,應該要更寬容」。

不許孩子叫中國人「豬仔」

林詠梅說,那時台灣人總是叫中國人「豬仔、豬仔」這樣,但我父親禁止我們在家裏這樣稱呼中國人,跟我哥哥他們講「不可以這樣叫他們」。我父親是很文明的。但他也是飽讀漢學,在東京帝國大學時,他讀的是王陽明。

「另外,他記憶力很好,詩詞都能讀過不忘。我去長榮中學時,就看到學校也有記載這件事:那時父親在哥倫比亞大學時他住在國際學生宿舍,那時他們隔壁住著一位德國柏林大學的教授來哥大做研究,那時父親想,要讀Ph. D最好是多會一種外國語言,這位教授跟父親說,你不用去選課,你只要晚上跟我吃飯就好,就足夠去考鑑定考試了,不用花時間選課。父親要回台灣之前到德國拜訪那位教授,教授請來柏林大學的校長、柏林市長到餐廳一同用餐,彼此用英文、德文交談,吃飽之後這位教授說『Speech Time!』,請我父親演講,結果我父親就當場用德文朗誦了李白的詩與歌德的詩,並且以兩人的詩暢談東西方文學比較」。

談到父親的成就以及語言方面的天賦與努力,林詠梅在訪談時露出難得的笑容,她也消遣自己說,「叫我用英文來唸一下李白的詩,我還得想一下呢!父親的聽力很好,學習語文的能力也很好。」記者問她,「父親的語言天分有遺傳給妳嗎?」她謙虛地說,「嘸嘸嘸!這有時候是天分,沒辦法遺傳的」,其實林詠梅北京話、台灣話和日語都很流利,但她說,最驕傲的還是有一種「台灣腔」。


儘管二二八重創了她與她們家的人生,林詠梅談到父親林茂生和弟弟林宗光的成就,露出的欣慰笑容。圖/郭文宏

年紀很小,但父親就不在了,對她的人生與價值觀有什麼樣的影響?是否在心裏有一把尺?林詠梅說,「有。我說我在罵上帝,但我其實是賭氣。我是有我自己的堅持,我絕對不要當壞人,絕對不學壞。我自己可以,為了我自己的尊嚴,盡我所能,不貪別人的。我想這是做人的尊嚴,尊敬我的父母、我的世代長輩」。

「記得以前年紀很小的時候,路上有路燈,晚上走夜路有時燈光映照,會有樹影搖曳,會讓人覺得害怕」,林詠梅回憶說,我媽媽說:「免驚!我們家都是正氣的人,鬼都怕我們」,「我從那時候就很有勇氣,聽了之後讓我覺得變得很勇敢」。

父親教育的理想,是否在子女的身上實現?林詠梅以自己唯一的弟弟林宗光教授為榮。她說,我弟弟也是當教授。他是歷史教授,當了39年的教授(編按:林宗光是美國德雷克大學教授,2013年12月過世)。

「弟弟退休時告訴我,有一位教過的學生現在擔任州大法官,忽然和他連絡,聽到弟弟退休的消息便問他是否能去看他,他去的時候和太太一起來,抱著從前的課本和筆記請我弟弟簽名,當年這位大法官選了我弟弟6門課,特別走上這一趟來表達尊敬,我弟弟很幽默,他的課都是在大教室,很多人來選他的課。這位大法官還跟我弟弟說,他擔任教員的孩子告訴他說,進修時一定要去修你的課。」講到這裏林詠梅的臉上又露出些許欣慰的笑容。

她也提到一段往事,當年《台灣日報》有一次寫林茂生抽水煙的事,她試著連絡作者,可是都沒有回。那一篇很有趣,「可能他不一定認識我父親,可能是用水煙代表他」。

林詠梅說,日本人覺得台灣人、草地人才在會抽水煙,但父親卻認為:「你不知道我有多享受!」還是照樣抽水煙,聲音就是「啵啵啵」這樣。她還依稀記得父親的包包中的煙具,以及他抽水煙時的模樣。

我也很想要一張父親的死亡證書

「我們家不能講日本話,因為我爸爸禁止我們說日本話,所以我說日本話不習慣。在外面我跟日本人交談會講,但是和台灣人的話,人家要跟我說日本話我就不習慣。小時候在學校我是可以說日本話,但回家就不能講,在家裏都是讀漢文,我媽媽都是帶著我們唸漢文、漢字。就是一些文言文的書,像讀《三字經》或一些漢詩,那是我們在日本時代的時候。」林詠梅說出那個時代林茂生對子女的教誨,也讓她想起之後國民黨人禁說方言的往事,而她也曾在高中、大學時代因說方言,幾次和教官槓上,所幸沒有被進一步刁難。

然而父親的離去,或許予以林詠梅剛強的外表,終究在她的生命中刻下難以抹滅的傷痛。她說了一段故事:有一次,她要出國時,海關的人檢查她的身分證,問她說:「為什麼父親欄寫著生死不明」?她回答:「我也很想要一張死亡證書」。對方聽了嚇一跳,連忙說:「沒事沒事」。

「這些人講什麼,你就給他『噹』回去就是了」,林詠梅語氣堅定:我只是告訴他,「我也很想政府給我一張死亡證書,檢查的人就沉默下來,放我過去了」。

「如果你怕他的話,他就是會把你壓下去!」林詠梅說自己無懼,她的父親林茂生,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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