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憤怒的菩薩(電視劇書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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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菩薩(電視劇書衣版)

2018-08-18 09:00
作者:陳舜臣
譯者:游若琪
出版社:游擊文化
出版日期:2018-08-15
官方網址:

1946年3月,貨船「朝風丸」載著三百多名在日台灣人,從日本回到基隆港。楊輝銘和新婚妻子林彩琴,也搭著這艘船回到久違的家鄉。沒想到,在彩琴娘家菩薩庄附近,一位駐守兵舍等待遣返的日本軍官,竟在兩人回台當天遭到殺害……

朝風丸

船內的大合唱一旦開始便停不下來,少說要一小時後才會停止。

我和妻子彩琴一起來到甲板。

「好舒服喔!」

妻子深深將海風吸滿胸膛後說道。

我靜靜點頭附和。

兩千三百噸的「朝風丸」雖然是一艘老舊的貨船,卻也是一艘幸運的船。大有來頭的商船接二連三成為魚雷和轟炸機的目標,沉入太平洋海底;但朝風丸卻沒有絲毫損傷,幸運存活下來並成為忙碌的遣返船。

朝風丸駛離宇品港,朝台灣的基隆港前進。它承接了將在台日本軍民撤返日本的業務,去程則搭載了在日台灣人。這趟航程也有三百多名台灣人搭乘。由於它是貨船,沒有客房,將鋪有碎石的船底覆蓋後,便成了大通鋪。三百多人在這裡席地而睡的景象,煞是壯觀。而且,大部分的乘客都是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戰爭時期,他們被強行帶往日本,作為徵召工人在各地的工廠工作。

搭乘朝風丸的徵召工人來自海軍工廠,大約有兩百名。其餘是被遣返的一般人。他們人數眾多且年輕氣盛,彷彿整艘船的乘客只有他們似的。

一旦歌聲從這群人的某個角落傳出,隨即就會變成大合唱。最初,他們唱的是台灣民謠,不過沒多久就唱完了。他們受的是日本教育,熟悉的台灣歌曲不多。此外,他們在「皇民化運動」盛行時長大,甚至不能在大庭廣眾下用母語唱歌。

因此,母語歌曲唱完後,他們便開始唱大家耳熟能詳的日本軍歌。

唱台灣民謠時,明明懷著望鄉的思緒,一唱起軍歌,唱法就變得自暴自棄。唱得斷斷續續實在令人懊惱,導致他們忘記歌詞也硬要唱出聲。唱膩軍歌後,這群年輕人開始唱起他們在日本的「自由世界」度過的半年中,所學會的下流歌曲。

戰爭一結束,幾萬名台灣年輕人就這樣被野放到陌生的日本街頭。徵召他們的日本政府,早已毫無心力照顧他們。一般的日本徵召工人只要回家就好,但台灣籍的徵召工人要回家可不簡單。他們的故鄉在海的另一頭,海路交通中斷,不知何時才能恢復。但他們精力充沛,不但年輕,還有一大群同伴。在台灣,滿二十歲的男子有服兵役的義務,徵召工則多半是二十歲以下的少年。

「日本政府把我們帶來日本,既然他們不負責,父母給我們的寶貴生命,我們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延續下去。」

因為這樣的理由,使得一無所有的他們被拋棄在「自由世界」時,過得非常荒唐。因年輕氣盛而失控的情況也不勝枚舉。理所當然的,世人的責難也全集中在他們身上。

彩琴會提議溜出船艙上甲板,正是因為他們開始唱起不入流的歌曲。年輕女性怎麼有辦法忍受聽那種歌。

「話說回來,他們還真是有精神。」

我這麼說。

「可是啊……。」

彩琴皺起眉頭。

對於他們的合唱,與其說下流,我反而感受到爽朗的力量。那是一股尚未成熟的青春能量。合唱中還參雜著高亢的尖叫聲。

「總之,有精神是好事。」

我一面說,一面傾聽從船艙飄出來的合唱聲。

「那群孩子回國後,不知道有什麼打算……。」

少部分人在日本的「自由世界」所上演的英勇事蹟,彩琴也聽到了。雖然有些加油添醋,但那些行為確實令人搖頭。不過我倒是很樂觀。畢竟胡鬧滋事的只有少數人,絕大部分都是老實的孩子。等到這群人解散,每個人都會各自發揮清新的力量,成為優秀的好青年。

「等他們回到台灣,各自回到自己的故鄉,都會成為村裡的模範青年,可靠得很呢!畢竟他們過過鹹水,還有工作經驗,眼光比較寬廣。將來一定會成為推動台灣進步的巨大力量。」

我為他們辯白道。

以往,離開島上的台灣人不多。這種人被稱為「過鹹水的」(有出國、留學經驗),身分特殊。「過鹹水的」也意指經驗豐富、不可小覷的人物,換句話說就是經過千錘百鍊。不只是徵召工,加上雜務兵、軍隊雇員、志願兵等等,會突然冒出幾十萬個年輕的「過鹹水的」。想必他們會為台灣的將來,貢獻一己之力。

「哎呀,那麼低級的歌,你竟然聽得津津有味。」

彩琴嘲笑我,還帶有一絲責備的口吻。

我們才剛新婚。我們在終戰的隔月結婚,才剛過了半年。

大學畢業後,原本我打算立刻回鄉,父母卻捎信來要我別回去。理由是回台灣會被強制送去當兵,或者被徵召,於是我選擇留在東京就業。隨著戰爭結束,我任職的軍需用品公司也解散了。就在這時,我和女專畢業後無所事事的林彩琴結婚了。這麼做有點魯莽,但我想反正快要回台灣了,只要我們兩人同心協力,短期之內總會有辦法的。

實際上的確熬過來了。戰爭剛結束,物資缺乏。我們靠體力賺生活費,甚至可說是賺太多了。明明是新婚燕爾的夫妻,我們卻每天都非常忙碌。

「這算是我們的蜜月旅行!」

彩琴望著平靜的海面說道。我們曾經一起去鄉下採購糧食兼旅遊,但沒有真正的蜜月旅行,甚至很少有時間好好坐下來聊一聊。

「讓妳有一個貨物般的蜜月,真抱歉。」

我這麼說。聽著引擎的聲音,躺在貨船船艙睡覺,如此的蜜月旅行,肯定會成為難忘的回憶。

「不過,再過不久就會抵達台灣,今天之內就會到。」

彩琴說道。

朝風丸這艘老舊貨船,從宇品開往基隆需要六天的時間。而今天就是第六天。

「四年沒回台灣了。」我喃喃說道。

再過不久就能親眼看到故鄉。我闔上雙眼,試著回想它的模樣。我家位於台北的大稻埕,巷弄雖窄,但那一帶的建築物卻很寬敞。附近有媽祖廟,遇到廟會的日子就熱鬧滾滾。媽祖廟旁邊有間名叫「八仙樓」的餐廳,是四層樓的紅磚建築物。父親時常在那裡招待客戶,我偶爾也會作陪。戰時及戰後的日本,吃不到什麼營養的食物;對故鄉的回憶首先就聯想到食物,說來真是丟臉。回憶起八仙樓的料理,我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我三年沒回去了。」

彩琴說道。三年前,她曾冒著被魚雷轟炸的危險回去台灣一次。我不知道她是否想著食物,但她率先提到家鄉的山,想必不像我如此丟人現眼。

「再過不久,就能看見菩薩山了。」

她的娘家位於從台北搭公車約二十分鐘車程的「菩薩庄」,一個座落於菩薩山山腳的村莊。

從我台北的家,可以越過屋頂眺望菩薩山,我也曾搭公車經過菩薩庄好幾次。當時我怎麼也沒想到,將來會和庄長的女兒結婚。

「我想吃八仙樓的雞捲。」

「哇,你一直在想吃的?你真的很貪吃耶!」

「我也在想媽祖廟的廟會。」

「你想的是廟會小吃攤的炸豆沙包吧?」

後來,我們開始聊起故鄉。由於我們在日本結婚,並不認識對方的家庭。彩琴身為媳婦,經常詢問關於我家人的細節,很努力要了解我的家人。至於我,也非常想知道妻子從小到少女時代,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成長。

朝風丸的船頭將海水劃開,激起白色的浪花,然後接二連三將泡沫往後推。我撕開麵包的包裝紙,揉成一團扔進海裡。紙球被風一吹,朝後方橫向飛去。背後是日本,眼前是台灣。我忽然想到,這個無意間的行為是否象徵著什麼,內心忐忑不安。

我聽見了夾雜在船艙合唱歌聲中的引擎聲。

我倚著船舷的扶手,雙眼望向大海,耳朵聽著妻子說話。

彩琴聊到自己的家人時,看起來總是相當開心。由此可以得知,她在一個開朗的家庭中長大。

她的娘家是菩薩庄的富翁,也是大地主。在台灣,只有少數家庭才供得起女兒到東京留學。菩薩庄除了林家,還有姓陸的富人家。陸家也是地主,但規模不如林家那麼大。與其說是富翁,不如說是望族。他們從清朝就開設了「啟志書院」,教導附近孩童念書,陸家代代都是經營私塾。雖然如今私塾早已消失,但陸家主人陸樞堂是畢業於日本大學的知識分子,不愧為文人世家的後代。

林陸兩家因為某個因素,這十幾年來處得不太和睦。然而彩琴卻對陸家人很有好感。從她的談吐中可以得知,她對陸樞堂似乎非常尊敬。我經常聽她提起這號人物。他是一名瘦削高挑的老紳士,乍看很像學者,據說也擅長武術。聽說他每天都會揮舞繫上長繩子的鎖鏈,鎖鏈上還掛著砝碼。

陸樞堂的女兒陸杏和彩琴同年,兩人從小感情就不錯。

「你們兩家人不和睦,假如杏是男人,又和妳湊成一對,就形同羅密歐與茱麗葉了。」

我曾經半開玩笑說過這種話。

結果,彩琴頓時變得一臉嚴肅。

「杏的哥哥和我姊姊就是這樣。」她回答道。

林陸兩家稱不上是反目成仇,而是變得比十年前疏遠。在那之前,同為地方仕紳的兩家人,交流非常頻繁。會變成現在這樣,有個非常明確的原因。

陸家的兒子陸宙從旁慫恿,把當時在東京念大學的彩琴哥哥林景維帶到大陸去。而且,傳言指出他們兩人和上海一帶的抗日組織有密切關係。

由於當時的時空背景,兩名青年成了叛國賊。不只如此,在日軍占領南京後不久,林景維就病死了。這消息一開始只是傳言,但林景維的遺書不曉得用什麼方式轉寄到林家,最後成了不爭的事實。

林景維是長子。家人悲傷欲絕,尤其是母親,傷心到有陣子連家人都束手無策。照彩琴的記憶,她說平常寡言的母親,竟在眾人面前扯開嗓子大喊,有好幾次還說了詛咒陸家的話。

她母親的怒罵,從兒子「被教唆」變成「被殺害」。不用說,兇手當然是陸家的兒子陸宙。「阿宙不如也死了算了!」彩琴的母親歇斯底里地吼叫道。

「一定是因為她有更年期障礙的關係。」

彩琴說了莫名奇妙的話,為母親辯解。

「應該是遺傳吧?」

我用嘲笑的口吻說道。

「好過分!我有像那樣發過神經嗎?」

彩琴瞪著我。

「沒有,我剛才是開玩笑。」我立刻收回剛才那句話。

「最可憐的是我姊姊珠英。」彩琴摩挲著扶手繼續說,「她喜歡宙哥,結果他不但跑去大陸,還被媽說成殺人犯――我想她一定很難過。姊姊本來就比較內向,不會說出內心的想法……。」

「妳姊姊現在幾歲了?」

「二十七。」

「十年前,就是十七歲吧?」

「對呀。」

「看來早熟也是林家的血統?」

「討厭!」

彩琴又瞪了我。只不過,她這次瞪我的方式,帶有一絲溫柔。

「不過,事情變成這樣,陸宙或許也會回台灣呢!」

我這麼說。

戰爭結束了,台灣回歸中國。過去的謀反者,這下子全成了英雄。台灣已經變成中國的領土,陸宙很有可能會回來。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彩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水平線,「可是,不曉得宙哥還是不是單身?他應該已經三十三或三十四歲了……珠英還沒結婚就是了。」

船艙的合唱終於結束了,只聽見引擎和浪花的聲音。

「戰爭這玩意兒……。」

我不由得嘟囔道,但話說到一半就停下了。戰爭殘酷地玩弄了人類的命運,在船艙裡的兩百名年輕人,不也是戰爭的犧牲者之一嗎?

戰爭摧毀了好幾百萬人的愛,傷口仍在隱隱作痛。若是能夠癒合的傷口,那還算慶幸。但有些傷口是永遠敞開的,再也無法痊癒……溫熱的鮮血,不斷自傷口淌出――想到這裡,此刻的心情無法言喻。

我沉浸在傷感當中,彩琴似乎在這時說了什麼話,而我沒有專心聽。

「呃?妳說什麼?」

我問道。妻子發現她特地向我搭話,我卻沒有聽進去,頓時露出不悅的表情。

「我說珠英人不可貌相,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

「哦,原來是這樣。」我答腔,「妳好像很崇拜姊姊。不曉得她是怎樣的人,將來總有機會和她碰面,我很期待。」

表面上,我完全不認識妻子的家人,其實我知道彩琴姊姊林珠英這號人物。她和我同年,我就讀中學時,她也在台北的女校念書。據說她是個大美女,說到林珠英這個名字,在台北中學生之間可是赫赫有名。知道歸知道,也不過是她走在路上時,頑皮的朋友小聲對我說:「你看,那人就是X高女的林珠英喔!」因此我記得她的長相,如此而已。她果然是個如假包換的美人胚子,我在內心讚嘆不已。

直到結婚後,我才知道妻子是林珠英的妹妹。妻子給我看照片,指著上頭的女性說這是她的姊姊,我才認出對方就是當年那個X高女的林珠英。

當然,林珠英不可能認識我,因此我也沒有對妻子提過這件事。過去我曾經偷看妳的姊姊,讚嘆她的美貌,向妻子坦白這些事是否妥當?我們才剛結婚,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拿捏分寸。

「我好喜歡姊姊。」

彩琴說道。

「看照片的印象,她好像是個美女。」

我不經意地提起這件事。

「對呀!」彩琴亢奮地說,「有數不清的人來說媒,姊姊全都回絕了。媽哭著哀求她結婚,可是珠英說什麼也不肯聽話,所以我才說她很堅貞。」

「不過,二十七歲的女人,也算是有一點年紀了。」

「我想她一定是忘不了宙哥。」

「問題是已經過了十年耶?」

「十年……。」

說到這裡,彩琴嘆了一口氣。

十年真的是一段漫長的歲月。

「假如陸宙從重慶回台,那就皆大歡喜了。」

我回應道。

「是啊……但是問題在媽身上。在媽看來,宙哥就是殺了兒子的凶手啊……。」

「好棘手啊。」

「真的很棘手。況且,宙哥是男人,不太可能還是單身吧……。」

彩琴按著被風吹亂的頭髮,表情非常嚴肅。有句話說西施顰眉人更美,彩琴也是愈憂愁愈凸顯她的美貌。

之後,我們聊了很多。我有事先寫信回家,但戰後郵務尚未步上正軌,恐怕還沒有寄達台灣。忽然跑回家,大家一定會很驚訝――我們就是在聊這些。

我彷彿可以看到父母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尤其是母親,肯定會喜極而泣吧?彩琴似乎也想著類似的事。只不過,出現在我腦海裡的,是大稻埕後面狹窄髒亂的小巷子,而她想的肯定是菩薩庄充滿綠意的田園景色。

理所當然的,我們夫妻會先回我家。我明白彩琴很想趕快回菩薩庄的娘家,於是我們商量,不如在抵達的隔天,兩人一起回去。

「畢竟吉田太太還委託我們辦事。」

我這麼說。

我們在東京的鄰居吉田太太,託我們帶信回台灣。吉田太太的親哥哥是一位姓川崎的陸軍少佐,人在台灣。她在復員省打聽到,終戰時川崎少佐人在林尾飛行場的部隊,而林尾就在菩薩庄附近。說不定川崎少佐早已被遣返回國,我們有可能與他擦身而過。但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還是必須跑這一趟……。

甲板上還有許多年輕的徵召工。過了一會兒,他們那裡忽然響起了歡呼聲。

「是台灣!看見台灣了!」

我凝視著大海遙遠的另一端。可惜我近視很深,什麼也看不見。

「看得見嗎?」

我問了妻子,她的視力很好。

「水平線上面,隱約可以看見淺灰色的點。」妻子答道。

船駛進基隆港前,靠近我的前方似乎有座小島。水平線上的那點灰色到底是小島,還是台灣本島的影子?我分辨不出。總歸一句話,那確實是和「我的故鄉」相連的東西。

甲板響起的歡呼聲引來了人群。眼看右舷已經擠滿了人,且幾乎都是年輕的同胞。我們夫妻在年輕人體味的包圍下,不由得緊握住對方的手。

「台灣!是台灣!」

不久,他們互相摟住彼此的肩膀,開始唱起台灣具代表性的民謠《雨夜花》。

連我也看見了灰色的點。顏色愈變愈深,體積愈變愈大。我注視著那個點,久久無法將視線移開。

「啊,吹來的風已經聞不到海潮味,而是台灣的味道……。」

彩琴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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