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普亭抗爭多年的俄國女子樂團「暴動小貓」，這次成功地扮演女警衝入世界盃決賽球場，與球員擊掌。樂團聲稱此次闖入球場的目的是為了聲援釋放政治犯。我有舊文介紹該樂團的事蹟。
俄國當局和美國流行天后瑪丹娜之間的罵戰是這樣開始的：2012年2月，俄羅斯女子龐克樂團Pussy Riot（暴動小貓）的三名成員，因在莫斯科大教堂演唱反普亭的歌曲而被逮捕。在一片國際聲援聲中，美國歌星瑪丹娜於8月前去莫斯科演出，她在自己裸露的後背上寫有支持該樂團的字樣，公開呼籲俄羅斯當局釋放龐克樂團成員。
俄羅斯副總理因此臭罵瑪丹娜：「每個妓女退休後，都會想對其他人進行道德說教。」聖彼德堡的一位議員發言人說：「我們不會允許瑪丹娜在這裡強行推銷西方價值觀。」這種論調，中國人再熟悉也不過了。
這些無知的俄國政客，對暴動小貓產生的歷史根源和現實因素毫無概念，將瑪丹娜及其她支持的女子龐克樂團所持的理念，全都歸咎於西方價值觀。殊不知，暴動小貓的抗議方式，在俄羅斯本國有著漫長的歷史。一百多年前，當俄國藝術家感覺到政治體制的嚴重壓制之時，他們就用這一類挑釁，諷刺和誇張的藝術方式進行反抗。
※「聖母瑪利亞，請把普亭趕出去！」
那是震驚俄國的一幕：一群暴動小貓樂團的女孩，穿著色彩豔麗的迷你裙，頭戴只露出眼和嘴的面罩，跑到莫斯科救世主大教堂的祭壇上又唱又跳。小貓們在胸前畫著十字，不斷跪地磕頭，大聲祈禱：「聖母瑪利亞，趕走普亭！趕走普亭！」
為什麼要請求聖母趕走普亭呢，女孩們唱道：「黑色的袍子，金色肩章／所有的教友都跪爬和低頭／自由的鬼魂在天堂／同性戀以腳鏈發送到西伯利亞／情報局KGB的首領是他們主要聖人／領導抗議者押進監獄……。」
歌詞清楚地表達了女子龐克樂團反抗普亭的原因。儘管普亭是民主選舉產生的國家領導人，但這位昔日蘇共克格勃的特工嗜權如命，他以民粹主義將俄國的民主體制玩弄於股掌，一再競選總統。與此同時，普亭打壓新聞自由，鎮壓反對派，甚至修改憲法，將俄羅斯共產黨以外的所有反對黨派排除出國家杜馬。
俄國知識份子面臨民主的危機，意識到自己的國家「正在朝獨裁與極權主義邁進」，於是他們一波接一波地走上街頭，喊出了「普亭滾蛋」、「俄羅斯不需要普亭」的口號。暴動小貓女子樂團就在這場反抗運動中應運而生，迅速走向社會，以音樂表達人民普遍的不滿情緒。
（圖／茉莉提供）
就像刮起一場又一場的龍捲風，她們帶著奇異的裝束和抗議的歌聲，刮向地鐵站的棚架、監獄旁的車庫，甚至走上莫斯科的紅場搖旗吶喊。對信仰東正教的俄國人來說，莫斯科的「救世主大教堂」是一個神聖而不容褻瀆的場所，但暴動小貓的成員的龐克精神，就是對抗權威、挑戰禁忌。
在控訴普亭的同時，她們也指控俄國東正教教會對普亭的支持。小貓們的非正式領袖娜傑日達在被捕後，對法庭慷慨陳詞，回應對她們褻瀆宗教、侮辱東正教教徒的指控。她說：「這個國家的領導人在教堂裡保持著正經的面部表情，但他們的謊言，使他們的罪比我們更重。我們之所以組織政治龐克演唱會，是因為俄羅斯太封閉了，社會等級觀念根深蒂固，國家積重難返，政治屈從於極少數的企業利益集團，以至於呼吸俄羅斯的空氣都令我們感到痛苦難當。」
※俄國前衛藝術介入政治的歷史
帶著手銬，笑眯眯地接受法庭審判的小貓們聲稱，她們從事的是一種反抗的藝術，可以視為披著藝術外衣的政治。這種捲入現實政治的藝術是一種公民行動，是對國家侵犯人權的回應。
前衛藝術大都有反權威體制的文化價值取向，往往打破東方和西方、藝術與非藝術的界限，展現一種游牧主義精神。小貓們說：「我們追求的是真正的誠實和簡單，我們在龐克表演中找到了這些東西，以熱情、直率和單純戰勝謊言及用來掩蓋罪行的表面虔誠。」
暴動小貓的吶喊通過媒體震驚了世界，人們因此注意到這種具有創造性的前衛藝術，以及它所服務的政治目的。但很少有人知道，俄羅斯的前衛藝術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早在1878年，俄國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巴枯寧，就使用了「前衛」一詞作為雜誌名稱。早期的前衛被視為「無政府狀態的美學」，是一個完全獨立的運動。
那一代人先鋒派（即前衛藝術）不僅熱愛文學，也很關心政治，注重社會參與。在反抗沙皇舊制度的過程中，前衛藝術曾一度被布爾什維克利用，成為蘇聯共產黨的宣傳機器中的螺絲釘。但在布爾什維克獲得政權之後，前衛藝術很快就被蘇共拋棄，改由「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理論教條來傳達共產黨的偉大光榮了。
然而，俄國早期前衛的精神立場卻在百年後隔代遺傳。二十一世紀的暴動小貓女子樂團，回歸了早期前衛純淨的無政府主義立場，以確定的信念和荒誕誇張的態度，使用嘲笑、反諷和戲仿的手法，向權威提出質疑和挑釁。她們的歌聲和笑聲，把普亭等擅權政客搞得灰溜溜，使俄國人獲得了一種精神和智力上的政治解放。
※音樂可以創造更為光明的未來
蘇聯解體時，暴動小貓的成員們還是孩子。她們在成長過程中，發現俄羅斯社會的裂縫，處於劣勢地位的少數群體，與強權者對話的空間極小。因此她們以龐克反傳統的大膽作風，控訴現實的壓抑，向俄國人民大聲疾呼：「請說真心話！」
在被捕六個月後，莫斯科司法當局於2012年8月，指控暴動小貓三名成員擾亂公共秩序、冒犯宗教信徒和流氓行為等罪名，判處她們兩年監禁。人們普遍認為這個判決對三名年輕女性的懲罰過度，是普亭借機打壓異見人士的明證。
（圖／茉莉提供）
就這樣，當權者的判決將一群來自俄國民間的年輕女子，塑造成了全球關注的女英雄，使她們成為抗議音樂歷史上的標誌性人物。人們也因此重新思考龐克音樂與政治的關係。龐克們的叛逆行為被提升到了哲學層次，被認為是在主觀能動性和否定之否定下，創造了一種怪異的責任感和邊緣文化現象。
由於龐克音樂的簡單大眾化，樂團能在街頭巷尾等一切人們聚集的地方演唱，這種極強的可參與性，使龐克音樂成為和平抗爭人士手中掌握的「非暴力武器」。《一百九十八種非暴力行為方法》一書中，就收納了「唱抗議或諷刺的歌曲」、「祈禱和禮拜」等方法。
富有理想主義精神的音樂人相信：音樂作為一種非暴力武器，可以創建一個更加光明的未來。因此，在每一個社會問題重重的的國家，政治問題應該成為音樂的關鍵字。捷克在布拉格之春時期，曾出現過一支名為「宇宙塑膠人」的樂團。1976年，該樂團成員被警方逮捕，哈威爾等知識份子曾發表聲明聲援他們：「宇宙塑膠人是要用一種最真誠而自主的方式，來捍衛生命自由表達的欲望。」
介入了捷克歷史進程的「宇宙塑膠人」樂團，可以算是當今俄國小貓的前輩。那一群忍不住不玩搖滾的音樂人，曾如此表達對捷克共產黨當局的輕蔑：「他們害怕明天的早上／他們害怕明天的晚上／他們害怕明天／他們害怕未來／他們害怕電吉他／害怕電吉他／他們害怕搖滾樂／他怎麼回事？連搖滾樂團都怕？連搖滾樂團都怕？／……那麼，我們為什麼要怕他們？」
那麼，在社會問題重重的中國，有沒有這種「捍衛生命自由表達」的前衛藝術呢？據說，中國的龐克樂團常穿龐克的服飾、剪龐克的髮型，演奏龐克式的音樂，但他們欠缺的是現代龐克的精神立場——直指人類的苟且，挑戰一切既成的規則。在嚴重畸形商業化的社會裡，在政治專制的肅殺氣氛中，中國龐克大都消弭了火氣和理想主義的批判色彩，異化成了大眾娛樂，徒有前衛的時尚外表而已。
原載香港《爭鳴》雜誌2013年十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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