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重生與愛】系列五 戰地歸來 七年牢災 ― 邱景耀訪談紀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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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與愛】系列五 戰地歸來 七年牢災 ― 邱景耀訪談紀錄(下)

 2014-12-22 11:19
2014年7月16日,邱文華於八德邱氏公廳餘慶堂接受採訪時留影。(曹欽榮 攝影)
2014年7月16日,邱文華於八德邱氏公廳餘慶堂接受採訪時留影。(曹欽榮 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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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塊文史另一章— 邱文華訪談紀錄(邱景耀的長子)

有些事很傷感,我曾跟父親去臺北青年公園馬場町參加白色恐怖受難者的秋祭,他們說以前被槍決,血流成河、手和手如何牽在一起,當時我體會不出來,只是聽他們講故事。現在我五十多歲了,聽父親講這些的感觸就不一樣。父親在我四十歲時,才願意帶我出去認識他的難友,我三十幾歲之前他還不太讓我跟去,我也還不知道白色恐怖。我的兄弟姐妹都沒有因為爸爸的關係,在學校、在部隊有什麼影響,這我們要坦白說的。

關注八塊地方文史工作

我是一九六二年生。這本《八德三元宮 一○二歲次癸巳:慶讚中元 合境平安──感謝》是我寫的,讓你帶回去做參考。前段寫我們邱姓祖先來臺,後段寫到我爸爸。我們有兩兄弟,一個妹妹,爸爸喜歡說內孫五個,外孫有十幾個,我爸爸還領養一個大女兒,養女也生四個,他的孫子很多個。

兩年前我開始收集一點資料,趁這兩年工作比較有空,想要做地方的文史工作,我想的工作只有八塊這個地方,把它做好,別人要了解,我就把資料給他。我可以把耆老們的訪談,人事地物,整理成檔案,這樣對地方能有幫助。

這裡地方的人都叫「八塊厝」,八塊厝的名稱怎麼來的?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說以前這裡有八大姓,八大姓在這裡起家,就叫「八塊」。另外一種,這裡有建八塊厝,這些地名來自清朝,以前客家話叫「八支屋」(ba-tsu-o)。一般漢文絕對是寫成「八塊厝」。國民黨來臺灣,他們認為難聽,改成「八德」,叫「八德鄉」。不管是八塊厝,是八大姓、還是八間房子。對我來說最基本的認識是,在福建詔安的客家人,移民到八德。

查族譜才知自己是客家人

我們邱姓祖先會來這邊住,因為坐船來到大溪,再走路上來,經過埔頂,來到這裡。住下來以後,大家做田,年節到了,稻也好、雞鴨也好、豬也好,雖然要賣大溪那邊的人比較近,但都是平埔族,所以一定要拿到桃園去賣。去桃園這條路,有蘆葦、竹林,我問過我爸,以前這條路小小的。到了桃園大廟那裡,人家問說:「你從哪裡來?」這裡的人不會講河洛話,而那裡是泉州人,我們這裡是漳州人,我們說客,我說的客叫ba-tsu-o,七八的八、一支兩支的支、房屋的屋,八支屋。我講給你聽,你河洛人也聽不懂,不然用寫的,寫在地上叫「八支屋」,以前沒有筆寫在地上,他們就說:「你們是八塊厝的人哦!」三講四講,就是八塊厝,從客家話的batsu-o,轉換成閩南話的「八塊厝」,日本人來稱「八塊」、國民黨來改為「八德」鄉,所以地名有語言的轉變。我們的族譜裡寫「ba-tsu-o」,奇怪,「ba-tsu-o」和八德市會有相連?一定有脈絡可循嘛,原來這是客家話發音,我們去大陸祭祖,除了說普通語以外,你跟他說客語,可通啊,我才知道我是客家人…。

邱家祖先來八塊逾兩百年

我爸說,太祖有留八甲地,到我阿祖三十九歲過世,留下我伯公跟我阿公兩個人,我伯公很年輕就接下作田工作。之後,我爸他們兄弟和阿姑們稍微知道,又聽厝邊叔侄說,可能就是那個時代吃鴉片、賭博,所以他們才搬到三峽山裡面的墓仔埔。我們住八塊家族的人,就不想要搬去那裡,所以留下我阿公。

我阿公很了不起,雖然沒什麼收入,除了我大伯以外,我爸爸他們五個兄弟,日本時代都讀到公學校畢業。包括我的阿姑都讀,只有二姑沒讀,她從小給人家當童養媳,我大姑和我屘姑都有讀到書。那個時候,我們在八塊,雖然不是很有錢,也不是很有名望,但是他們兄弟在我阿公的領導之下,兄弟都算是滿合的。我爸爸當日本兵回來,過了一陣子,阿嬤才過世,阿公又沒有田地,幫人賣豬肉,戶籍上面是寫「肉攤商」,就是賣豬肉的肉攤。

八塊厝有一些我們邱家從詔安同時來臺灣的先人,他們日後買一些田地租給人家,可能我們沒有租到,或是沒有分到公田,還是我們有私人的田已經賣掉了。邱姓祖產是我們祖先留下的公田,像這間公廳(餘慶堂、祭祀公業邱蓮塘管理委員會)也是公家的,每年所分的祭祀金不多,祭祀金是讓我們隔年掃墓、燒金用的,不可能用來補償個人家庭開銷。所以,我爸爸他們兄弟,我小時候所知道的,我阿伯他們大家都很打拚,出去外面做事。

歡迎來拍電影 願提供場地

因為二戰的時候,環境不好,國民黨來臺灣,又發生二二八事件,可以活命算不錯,我們沒有政商什麼關係,算是一般家庭。那時,我想是以活命為第一優先。不然的話,以我爸爸的年紀,在公所吃頭路,家裡同樣也有孩子三、四個,有人不用當兵。我爸爸五兄弟四個去當兵,這就是看人、看環境。不用當兵的,也是我們自己的叔侄,也不是別的姓。但是這是過去他們的往事,畢竟站在八德這個地方,姓邱、姓呂、姓黃、姓游,都好,有人曾經過來跟我們提說,來拍一部有關八塊厝的一部微電影。我說:「你們要來,我們都可以提供場地。」

有一陣子,簡士性來找我爸爸,那時鍾桃也很勇健,他們來找我爸爸都在罵國民黨,那時我三十八、九歲,我想奇怪,你們怎麼一天到晚都在講這些。解嚴後,劉長川,阿川伯,跟我爸那麼好,我也不知道過去的事,鍾桃如果來,我就問阿伯。

家人從未到綠島探望父親

白色恐怖八德鄉公所的案,我問爸爸,你為什麼被抓去關?他說,劉鎮國拿共產主義的書、資本論的書,拿那些書給大家看,講一講,阿川伯、我爸、鍾桃、簡士性這些人,越牽越多人,怎麼會這樣?因為看書,為什麼會被抓去關,我也想不通,又不是關三、五個月,一關七、八年。據我所知,我爸爸同輩,比我爸爸年紀大的都過世了,我沒有機會去訪問,比他少歲的不知道這件事。

等我爸爸從監獄中寄第一封信回來後,差不多過了幾個月了,他那時候在新店監獄。寄信回來說他人現在在那裡,我二伯和三伯去看他,我爸爸請他們拿布鞋、衣褲、什麼的去給他。二伯和三伯回來說,我的祖母就哭得要命,祖母說:「你去南洋戰爭沒戰死,你回來我殺豬公幫你還願,怎麼現在被抓去關?」祖母一直哭啊!我大伯、二伯、三伯和我父親全部去當兵,我祖母才還願殺豬公,既然殺豬公還願了,怎麼現在會被抓去關?再下一次收到信時,他人已經在綠島。家人沒有去綠島探望過他,第一點是遠,講實在也沒有人敢去看,要去那裡要坐船,那時很不方便。


邱景耀每日早晚到餘慶堂燒香祭拜祖先。(曹欽榮 攝影)

兄弟賣醬油為生 辛苦賺錢

我爸爸會講北京話和寫中文,他說去綠島學的。也有外省人被抓去關,他常跟我說的有:上海商業銀行的董事長、臺中一中的校長,什麼名字我忘記了,他就是在那裡學到中文、說北京話。他跟我大姑的養女,兩個人感情最好,常常寫信,她寄信給我爸爸,我爸爸也有寄照片給她,我看過寫:「母舅惠存」的照片。

爸爸回來一直拖到三十六歲才娶,沒人敢嫁給他呀。媽媽二十七歲結婚,隔年生我,媽媽今年八十一歲了,媽媽姓趙。

爸爸從綠島回來後,三伯和我爸爸兩兄弟做醬油,阿伯負責做醬油,我爸爸負責載出去賣,到處去送醬油,做業務。載醬油去桃園後火車站、去鶯歌、去樹林,一直到我們這裡的石門水庫。石門水庫那時正在建設,工人很多,要吃醬油,那時用瓶子裝。當時,醬油不是一罐送出去就能馬上收錢,等下一個月再送一罐去,再收錢,收上一次的錢。

後來我的祖母過世,阿公還在,兄弟說要分家,我爸就分到一隻母豬(大笑),醬油就讓我阿伯去做。母豬寄在我阿嬤的娘家,給我舅妗婆養,我們去茄冬溪,開米店,以前叫土壟間,就是輾米廠。有位丁先生當警察,去合作會社幫父親擔保,父親借錢開米店,我媽媽一直很懷念他。經營米店時,我已經兩歲,我在八塊生、我弟弟一歲,妹妹在米店生的。我去當兵時,米店沒做,都搬回來八德,父母靠那間米店養大我們。

爸爸找到昔日日本軍隊班長

之後,父親常去廟裡幫忙,燒香點燭,在廟裡幫忙那段時間,他身體還很好,他們那一群難友就比較常來找他。二十年前吧,有時候遊覽車在南華街集合,要去臺中、哪裡,就一群人,有南崁、龜山來的。

我爸爸很喜歡去桃園的書局找日文書,他要看二次大戰一些書,找哪一個部隊,後來寫信給他的隊長,有兩個人從日本回信。終於找到他們的班長佐藤先生,他開始跟我爸爸通信,通了一年多。佐藤先生來桃園、第一次來臺灣找我爸爸,我們全家去機場迎接他,我那時三十七、八歲。佐藤先生在戰地被子彈打到腳,不良於行,我爸爸揹他,他們兩個人感情才會那麼好。佐藤先生七、八年前過世了,現在換他兒子、女兒、太太都會來臺灣,我爸爸會陪他們。日本三一一大地震時,我爸爸很緊張,經過六、七天聯絡不上,後來電話通了,爸爸問他們需要什麼,他們說缺吃的東西。我爸爸準備了一、二十公斤的東西寄去仙台,他們收到後,也分給隔壁鄰居。我們跟他們的感情,從這樣的過程累積下來,慢慢的,爸爸才說出以前的事情。


八德邱氏公廳餘慶堂建築,已有百年歷史,見證八德的變遷。(曹欽榮 攝影)

八塊邱姓宗族及餘慶堂

我們邱姓是一七五七年(乾隆二十二年)來臺灣,我現在當祭祀公業餘慶堂的管理人。這是由派下兩千多人,每一房兩位委員代表,委員選出來之後,我們再選管理人代表。冬至那一天,我們會有八、九百人來這裡(餘慶堂)拜祖先。我曾召開派下員大會立案,這塊地(餘慶堂)永遠不會變更目前的狀況。這座餘慶堂輩份最高,是我們來臺十三、四世,為了紀念第四世蓋的,雖然第四世沒來臺灣,他們的子孫為了紀念他(第四世),大正十二年,成立了一個祠堂。最近新蓋好的兩個公廳是紀念來臺第二代的兩兄弟,也紀念第一代邱強芝,父親帶著大兒子和二兒子來臺。我們是大兒子這房、還有二房。大房再生四個,我們是第三房。八塊邱姓公廳算一算有七間,冬至祭祖、報告帳目、撥祭祀金給大家。


邱景耀長子邱文華所寫餘慶堂祭祖文「一爐一炷香 求祖保平安 問孫求何事 哎呀已忘然」。(曹欽榮 攝影)

人家說邱家是地方的望族,有三點原因,我認為能自豪的,頭一件是我們一定要有公廳,很多姓沒有公廳,姓邱的也有很多沒有公廳,有公廳表示祖先以前有能力,那時有田有地,所以第一件、一定要有公廳;第二、要有田地,田地不是子孫私人的,是祖先的田地,不能讓你賣,你要做可以做,是公的;第三、一定要人丁興旺,子孫要多。

我們捐的土地,大部分有地盡其利,譬如說瑞祥國小,邱家只得到「功在教育」一塊牌子。國防大學以前是日本時代的輕航空基地,這間餘慶堂曾經是神風特攻隊的招待所,他們要去出征,在這裡吃喝玩樂,然後就到輕航空隊的基地,開飛機往北飛、或往南飛。國防大學沿著大漢溪,因為寬廣,飛機跑道整條沿著大漢溪,以前八塊要去鶯歌那條路是管制的,現在才開通。

救濟院,我們邱家捐了五十甲。現在的國防大學,在日本時代都是田,有一半是我們邱家捐的。我長期在公業裡打轉十多年,如去詔安祭祖,詔安那邊的祖先牌位也會寫,哪一年誰搬到臺灣。八塊這裡全部有二、三十位詔安出來的人,來臺灣就是開臺祖。

祖先在這裡做田兩、三百年,腳下踩的那塊田地,田土深到小腿肚,表示田很肥。但是現在到處蓋房子,怪手一挖,這些田都沒有了。想想要經過兩百年後,才能累積那麼肥沃的土地,但是一夕之間就沒有了,這樣是破壞我們常民的生活生態。

【編按】二二八之後清鄉、白色恐怖漫長期間,桃園縣有將近四百位政治受難者。文化工作者曹欽榮和陳銘城等人受桃園縣政府委託,完成政治受難者和家屬的口述訪問,在日前出版《重生與愛》。本報取得授權轉載,讓大家對當年的受難歷史,有進一步的暸解。

另參考︰2008年「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採訪計畫」。
錄音轉文字稿:林芳微、曹欽榮
文字稿整理:曹欽榮
修稿:邱景耀、邱文華、曹欽榮

(本文摘自《重生與愛:桃園縣人權歷史口述歷史文集》,桃園縣政府文化局出版。欲購此書請電洽03-332-2592分機8403邱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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