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立佛‧薩克斯醫師 (Oliver Sacks, 1933-2015) 於今年八月三十日逝世於紐約,享年八十二。 國際各大報章雜誌紛紛報導這件事,並有許多朋友與我分享有關哀悼他的文章、過去他所接受的採訪報導、錄音,以及自己過去寫過與他有關的文章和書摘,使我忍不住著手整理出這篇稿子,一者抒發自己對這位心目中的偶像之欽慕,一方面也希望可以介紹這位不世出之天才給國人。
奧立佛‧薩克斯醫師可以說是當今神經內科醫師最多產的作家,他1933年出生於英國倫敦,早期小學、中學、大學三年主修生理學與生物學,醫學院四年都在英國受教育,他在1958年畢業於牛津大學醫學院 (皇后學院),兩年以後在獲得英國醫師執照後,就經加拿大,轉往美國,在舊金山錫安山醫院 (Mt. Zion Hospital) 接受神經內科住院醫師訓練,然後到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 (UCLA) 當神經內科研究員,而於1965年轉到紐約行醫。他著作等身,有好幾本書已有中譯本問世,包括《單腳站立》、《看見聲音》、《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火星上的人類學家》、《看得見的盲人》、《腦袋裝了2000齣歌劇的人》、《幻覺》等書,深受台灣讀者的歡迎。
我第一次見到薩克斯醫師本人是在1993年9月在加拿大溫哥華的世界神經醫學會。他1973年的成名作品《睡人》(Awakening) 於1990搬上螢幕,而兩位天王巨星 Robin Williams 與 Robert De Niro 演活了書中主角,一時神經學的疾病與治療成了社會大眾的熱門話題,大會因為他的努力提高了社會大眾對神經科學的認知而頒獎給他。他當天的受獎答詞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以清晰的英國口音,語重深長地說:「我們大家是醫『病人』的病,而不是醫『病』而已,不管多忙,我們要切記,不要忘了人與人的關係。」他說,他父親當時已經94歲,但仍然在英國行醫,而且他老人家仍然到病人家出診,家人勸他不要再出診,但他堅持不肯接受,說他「不能讓他的病人受苦等待」。 薩克斯醫生的這一席話,使我聽了之後有如沐春風之感。
今年2月19日的紐約時報,薩克斯醫師以《我自己的生命》(my own life) 發表了一篇文章。他談到9年前因為一邊眼睛網膜發現有黑色素瘤,而接受放射與雷射治療,導致一邊眼睛完全失去視覺,但想不到最近被告知黑色素瘤已經擴散,整個肝臟有非常多顆腫瘤轉移,而即將不久於人世。他很瀟灑地回顧自己的一生,他說自己一個月前還完全健康,而且事實上是非常的健康,因為他80歲還能每天游1英哩,但他終於到了生命的盡頭。他特別提到一位他很喜愛的哲學家休姆 (David Hume) 在1772年4月65歲那年得到重病,知道再也沒有幾天的生命時,寫了一篇很短的《我自己的生命》,而說他「此生無憾」,對自己雖得到重病,卻沒有遭受很大的痛苦,而且精神還是非常健康,而心存感激。接著薩克斯醫師表示他自己比休姆多活了15年,而且他比休姆還有時間,已經完成了一本即將要出版的自傳。最後他說,雖然就此結束生命實在很難接受,但他覺得自己曾經全心投入自己的生命而滿足,也非常珍惜自己過去所認識的朋友與他所建立的友誼。他提到最近這十年來,開始注意到同年齡的友人一個個先他而去,也知道遲早會輪到他。他說每個生命事實上都有其獨特的地方,「每個人應該尋找自己的路,過自己的生活,用自己的方式結束生命。」字裡行間看不出有絲毫的怨尤,而能優雅地接受死亡的即將來臨。他甚至還在最後一次接受 Radiolab 的訪談中,笑說他肝臟有很多癌細胞的轉移,而他事實上最喜歡吃肝臟做成的料理,引起訪談者與他大笑一番。
哈佛大學內科教授傑若‧古柏曼 (Jerome Groopman) 也是一位名作家,他為奧立佛‧薩克斯最近出版的自傳《On the Move》寫了一篇新書介紹。他說薩克斯醫師年輕時就不讓自己為一般常規所拘束,譬如說他明明已經獲得牛津大學授予獎學金入學,但還得接受他認為毫無意義的入學「預試」(prelims),而他竟然考了三次都無法通過,後來還是教務長特別要求他勉為其難再考一次,才通過校方的基本要求;後來他念醫學院時,解剖學科成績在班上敬陪末座,因為他對這種制式的有一定答案的測驗題最是無法忍受。但他深知身為外科醫師的母親一定非常注重解剖學,所以他就硬著頭皮報名參加一個全校競爭非常激烈的解剖學論文競賽,而他因為遲到,只在七個題目中選擇一個困難的申論題“結構的分化是否決定功能的分化?”,想不到他的論文居然獲得全校冠軍的殊榮,而使全班同學跌破眼鏡。
他在這本自傳中坦然「出櫃」,說出自己一直是個同性戀者。他坦承大學時期父親注意到他好像都沒有女朋友,而問起這方面的問題,經過父子一番深談,他才坦白告訴父親,他從12歲就開始注意到自己對女性沒有興趣,但他也沒有與男生做過甚麼越軌的事。他深知母親是陽剛型的外科醫師性格,一定無法接受兒子是同性戀者的事實,所以他特別要求父親不要告訴她。但想不到父親還是告訴了母親,而隔天一早母親就對他直言:「You are an abomination(你實在是非常令人憎惡的人)」,然後更說了一句令他十分傷心的重話:「但願我沒有生下你這個孩子」,而使他一直耿耿於懷,甚至在過世前的 Radiolab 電台訪談中,他還提到母親說的這段話,並說母親在往後的三天都不跟他說話。事後他認為母親可能因為他的哥哥被診斷為「思覺失調症」(過去稱之為「精神分裂病」),而他在四個兄弟排行最小,父母最寄予厚望,也因此父母非常失望他竟然也是異於常人。他說,英國在1950 年代遠比美國保守,對同性戀者不只視為異於常人,而且還有人視之為一種犯罪行為。薩克斯醫生在20幾歲醫學院畢業沒多久就離開英國,而後來的五十多年都一直定居於美國。薩克斯醫生提到他第一次發現自己非常喜歡一位男老師,曾向他表達深深的愛慕,但老師很坦率地回應他不可能與他有這種關係,而使他遭受到難以接受的「失戀」。後來到了洛杉磯以後,熱衷於運動,而曾經喜歡上一位舉重選手,但沒多久就分開。以後他就一直獨居,直到77歲時,才終於找到他的真愛,一位作家 Bill Hayes,而他們一直同居到他過世。
薩克斯醫生從小家庭環境非常優渥,他的父母都是醫師。父親是一般科醫生,而母親是當時英國少有的外科女醫師,父母經常在餐桌上談病人的故事,所以他從小就很習慣醫生的生活。父親是游泳健將,童年時代他從父親那裡學了很多游泳的秘訣,他除了是游泳高手,也喜好各種運動。曾在洛杉磯時,得到過舉重競賽蹲舉冠軍;他喜愛冒險、登山,曾經在挪威登山時,意外跌斷大腿骨而差點喪命。他曾談到在這次的意外事故,他沿路聚精會神地哼著自己熟悉的音樂,而忘卻骨折的痛苦,繼續走下山求救。他非常喜歡騎重型機車,他在UCLA結束他的研究員訓練以後,從星期五晚上就騎著機車奔向紐約,追星趕月地於星期日晚上到達,而隔天一早就報到上班。他一生有許多不尋常的經驗,喜歡冒險、充滿活力,而也因此擁有多彩多姿的生命做他寫作的題材。
最值得稱道的是他到紐約的初期,曾經在一所收容80位罹患1917到1928年歐美盛行的「嗜睡性腦炎」病人安養中心服務。他有機會觀察到這種眼神呆滯沒有活力或希望的病人,遠比一般巴金森氏病的病人更嚴重,他形容這些病人像「關在盒子裡的生活」,或是「睡美人」。但1967年開始有人發現巴金森氏病的病人是因為「多巴胺」 (dopamine) 的缺乏,而以化學方法合成了「左多巴」(L-DOPA) 這種化學藥品,來治療這種病人,想不到結果這些昏睡多年的病人突然醒過來,所以他在1973收集了他所照顧的二十位這類病人的故事,出版了《睡人》,一時洛陽紙貴,成了暢銷全美的好書。他在1985接受美國極受歡迎的 NPR (國家公共電台)「清新空氣」(Fresh Air) 節目主持人 Terry Gross 的採訪。在訪談的錄音裡,我聽到他以如詩的口吻描述他親眼看到這種病人,由長年有如冰凍的僵直姿勢,突然間醒過來,像是「由魔鬼附身突然驚醒過來」,完全不像真實能夠發生的事。他還描述曾經看過一位62歲的病人,吃了左多巴以後「醒」過來,告訴他自己只有21歲,因為他這之前的40 年都「被冰凍多年」、「完全與世隔絕」的一片空白。薩克斯醫師在那訪談中,生動地描述自己有幸目睹新藥帶給病人「新生命的黎明時刻」充滿戲劇性的變化而欣喜若狂,聽他親口道出「醫者那瞬間的喜悅」,使我充分體會出這性情中人找到自己選擇這救人行業的滿足感。特別讓我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象是他的謙沖,在採訪結束時,他語帶幽默地謝謝採訪的 Terry Gross,因為「她能夠在訪談中成功地不讓他脫離主題。」
薩克斯醫生相當特立獨行,他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嗑藥,而透過嗑藥中產生的幻覺以及思路的異常使他嘗試到各種不尋常的親身體驗。他坦承有一次服用睡眠藥過量,而昏睡一段時間後產生很多幻象,讓他看到蜘蛛在牆上對他說 “hello”。他有一段時間幾乎每個週末都使用 LSD (麥角酸二乙胺,一種迷幻藥),而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顏色」,那就是太陽光的七種光譜裡紅、橙、黃、綠、藍、靛、紫裡的 「靛」 (indigo),他甚至描述自己有一次使用 LSD 加上 amphetamine (安非他命) 之後,他對自己說,「我要看最美麗的靛色」,而靛的顏色馬上出現在他眼前,而使他進入狂喜,看到有顏色的天堂,並聽到優美的仙樂。最不尋常的是,他曾經因為失眠而長期服用 chloral hydrate (水合氯醛,一種鎮靜催眠劑),而有一次在停止使用這種藥物以後,發生類似 delirium tremens (震顫性譫妄) 症狀。他後來持續對各種感官的幻覺進行研究,包括他的病人因為神經學疾病 (如癲癇、偏頭痛等) 或自己嗑藥的經驗引起的視、聽、或其他感覺的異常現象,而最後寫出另一本暢銷書《幻覺》,也因此在2012年再度接受 NPR 訪談。
薩克斯醫生在接受神經科臨床訓練的時代,醫學上還沒有「電腦斷層」或「核磁共振」這種高科技的檢查,所以床邊的仔細詢問病史以及熟練的神經學檢查技巧是唯一的診斷利器,再加上仔細觀察與邏輯思考,那就是神經科醫生的基本功。也因為這種訓練,再加上他對文學藝術的深厚功力,使他能夠一方面給予病人精確的診斷而給予有效的治療,一方面不斷寫出精彩的作品。
薩克斯醫師覺得,他比一般人更注意自己感官的感受。他長年苦於偏頭痛的發作,有一次的偏頭痛發作竟然帶來十幾分鐘的思緒與現實完全脫節,而且講話也變得語無倫次,但他居然能在那瞬間,即席提筆鉅細靡遺地記下當時的感受,而留下一篇非常難得的自述偏頭痛發作的前兆,以及頭痛之外在思考、感官所發生的各種奇異症狀的病人第一手資料。薩克斯醫師也曾經考慮以專攻偏頭痛的研究從事學術生涯,但他當時的主任,一位專攻偏頭痛的神經科大師剽竊他的寫作發表,使他對學術界大感失望。而且後來他也漸漸發覺自己並不適合躲在象牙塔裡從事學術研究,因為「他沒有耐心等待實驗的結果」。他覺得他最大的興趣是照顧病人,離開病人的研究他沒有興趣。他認為與病人交談,了解他們的病痛,而照顧好他們的成就感遠比他一個人關在實驗室默默地做研究來得有意義。但想不到離開學術界多年的他,後來居然因為醫學教育開始注重人文教育,而被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這種重視研究的學術殿堂聘請為醫學人文藝術方面的教授,後來也陸續接受好幾所名大學醫學院的禮聘。
在臨床工作裡,他因為對病人的感受特別敏感,而有時會發現病人奇怪的症狀是來自於大腦某些部位的功能短暫或長期的失能,而耐心地幫忙病人尋求進一步的藥物或復健治療。他曾經描述過一位88歲的老人院病人中風以後,開始有陣發性的幻聽,而經他再三追查,雖然病人無法提出這歌曲自己在哪裡聽過,但薩克斯醫生由她所哼出的音樂,證明這是病人的故鄉愛爾蘭的兒歌,而使他成功地診斷出罕見的「音樂癲癇」,並進而證明病人在大腦記憶區發生小中風,而變成癲癇的病灶。他最有名的一本書《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就收集了一些很傳神的大腦病變以後發生的奇怪症狀,而其中的一篇描述病人得病以後,錯把太太當帽子的個案,更是膾炙人口,也使讀者不得不驚嘆造物者的鬼斧神工,大腦不同部位竟有如此奇妙的不同功能。薩克斯醫生在他的自傳裡說過:「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病人沒有教我一些新的東西,或者是讓我有新的感覺、新的思路、新的想法,所以我想這些人事實上是帶給我冒險的滿足,我個人認為神經學本身就是一種冒險」。
這幾年來每次閱讀薩克斯醫生的作品,我都會因為他博覽群書,對神經學過去兩百年的許多重要發現如數家珍,以及所寫的書都有詳細的加註,並附上重要的文獻參考資料,而由衷佩服他做學問的態度。薩克斯醫生對提高醫學界與社會大眾對腦科學的興趣的確有很大的貢獻,他也影響了不少對科學或醫學有興趣的年輕人選擇走上研究腦科學或成為神經科醫師的路,同時他也讓一些想學醫的學生,了解行醫與寫作這兩條路是可以並行而不相衝突,尤其是腦科學可以見證到許多令人歎為觀止的奇妙世界,可以帶給作家更多靈感的源泉。
最後,我忍不住感嘆,英國好容易培養出這麼一位天才,但卻無法留住他,但如果薩克斯醫生終其一生都留在他的祖國,他會有今天這樣的成就嗎?同時我也不覺自問,如果這豪邁不拘的天才生長在台灣今天的環境,又有可能脫穎而出,大放異彩嗎?台灣的醫學院可以延攬這種不是象牙塔內專注研究的學者,而是廣博群書、著作等身、入世濟人的醫學人文大師加入醫學教育嗎?事實上,這種能夠兼具言教、身教於一身的醫師老師才是今天培育良醫最需要的良師,但我們現行的教育制度能容許醫學院聘任這種教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