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溫暖的早晨,年近八十的黃富源教授親切地招呼我們進入他的辦公室。明亮的陽光從窗戶灑落,一旁的書櫃擺滿了醫學教科書與醫院書籍。我們和黃富源教授相向而坐,談話從黃教授的學生時期展開。
黃教授是個「庄腳囝仔」,就讀於當時的高雄縣大樹鄉九曲國小,每天無憂無慮,並未真正專注於書本。黃教授在小學當時排名全校第十一名,在考初中時,從未料想到會考上高雄中學初中部。當時校長指派第1、2、3名和第11、12名去考高雄中學初中部。然而誰也沒想到,作為第11名的黃教授在省中考試竟能一舉考上雄中初中部,完全在意料之外,黃教授至今仍感到相當驚奇。黃教授出身平凡,個性樸實憨厚,甚至沒有穿鞋就前往第一次報到,看到其他都市小孩穿著布鞋,真實感受到城鄉差距。也是從這時開始,因為怕被留級而造成家中經濟負擔,所以黃教授發憤讀書。這樣的習慣持續到高中,但即使模擬考試曾經得到全校第一,黃教授卻不敢去考大學聯考,選擇保送到東海大學化工系。暑假回到家時,父親說私立學校學費貴,將來家裡也無法供應他出國深造,鼓勵他去考較實際的醫科。黃教授天天到樹蔭下讀書,持續一個月後,沒想到竟考上當時甲組第一志願——台大醫科。
醫學生時期,黃教授仍相當用功,天天在宿舍及圖書館念書,無暇參加社團,勉強擠出時間做家教貼補生活費。進入臨床後,黃教授更是努力抓緊每個學習的機會,學習身體診察和病史詢問。當黃教授沒聽清楚教授查房時的教學時,甚至會在晚上回去找病人請求再學習。因為一心想成為很會看病的醫生,黃教授還幫許多同學值班,藉此精進。其中一個請求幫忙的同學晚上在酒吧彈琴,每晚數百元的薪資也分紅50元(在當時已經是相當大的數字)給黃教授,成為日後趣事。
幾年下來,由於黃教授的認真及經驗磨練出百般武藝,在住院醫師時就受到多位指導教授們的欣賞。黃教授的同儕除了臨床工作和學習,也會做研究,但由於當時論文寫作「me too文章」較多,黃教授並不喜歡,因此將大部分時間和精力花在臨床技能上。黃教授在馬偕小兒科的四十八年中,著重於訓練後輩醫生確實的做好身體診察和病史詢問。黃教授勉勵年輕的住院醫師及醫學生,應該將這些基本功夫學好,對於志不在研究、為看病而存在的醫師,若願意下苦功學習,將會是病人偌大的福音。縱使現代科技發達,基本的診察功夫仍有不可取代性。
行醫過程中,黃教授看過許多病人因為之前未做好身體診察,而被誤診。黃教授也感嘆,因為健保的診察費偏低,導致醫師寧願只盯著電腦螢幕,很少做身體診察,也讓病人多了許多不必要的儀器檢查,而這樣的趨勢逐漸上升中。在健保制度下,黃教授認為私立財團醫院的管理模式大都以利益為導向,醫生已逐漸淪為醫院的勞工,這種現象逐漸在擴大中。醫院應該是為了看病而存在,而非為了賺錢或論文寫作而存在。黃教授曾在某家藥廠門口看到一副對聯,很受感動:「我們的藥廠是為了病人的福祉而存在,如果為了病人的福祉而努力,利潤將會隨之而來。」雖然在健保制度下,要成為真正的「良醫」具有挑戰性,黃教授仍對後輩有很深的期待。
對於全民健保,黃教授很認同《2030健保大限》一書中,張鴻仁前總經理的觀點。健保實行貶低醫師的專業,壓低醫師的診察費,使醫師淪為財團醫院的勞工。在制度底下,好醫師很難生存,而會取巧的醫生仍然會利用各種方法去攫取自身的利益,這樣的結果,會導致台灣醫療品質越來越差,最後的受害者是病人和那些辛苦奉獻的醫師。
訪談中,黃教授特別提及兩位影響他至深的良醫:鄭仁澤教授與杜詩綿教授。1971年黃教授還在台大急診處住院醫師值班時,被病人傳染扁桃腺炎,引發急性腎絲球腎炎( 是鏈球菌感染引起的併發症),當時有其他老師建議應該要做腎臟切片以確定真正的病因。然而切片有風險,黃教授在猶豫之際,鄭仁澤教授來查房,告訴黃教授,依照他的臨床經驗,他認為是鏈球菌感染引起的腎絲球腎炎,不必做切片檢查去確定診斷。黃教授從中體會到了鄭教授的同理心,至今仍感謝鄭教授。黃教授病癒後,為防復發而接受新引進的扁桃腺冷凍手術,結果手術失敗,還須找杜詩棉教授開刀。黃教授住進病房時,師母因為怕失禮而事先隨俗送了紅包,而杜教授也收了,讓黃教授大感訝異,當下甚至對於杜教授收受紅包一事感到失望。沒想到,手術後杜教授將紅包原封不動歸還,原來他是怕黃教授與師母不安心才暫時收了紅包。受到杜教授的啟發,黃教授日後行醫從不收紅包,如果病人堅持,就將錢送至社會服務部作為醫院急難救濟金,有一年馬偕社會服務部的基金中,最高的就是黃教授的存款。
在臨床工作之外,黃教授還曾擔任衛生署副署長。2000年,李明亮教授在總統大選後被發布為新任衛生署長,就任前,他四處打聽,最後致電給黃教授,期盼黃教授能成為他的副手。由於接任在即,黃教授和夫人談妥後,相信這是上天的安排,便同意了與李明亮教授一同任職於衛生署。在擔任副署長的兩年中,黃教授因知曉有醫師違反醫學倫理的事件,而成立國家級醫學倫理委員會,帶動醫界對醫學倫理議題的重視。此外,黃教授也參與全國器官捐贈移植登錄中心的成立,讓器官捐贈制度化,讓民眾公平地得到器官的捐贈。雖然黃教授後來未接任署長,但是他在職期間所為,卻為國家社會帶來深遠的影響。曾有衛生署內部的人員說,衛生署最受懷念的長官就是李明亮和黃富源,黃教授認為是由於李署長與他當時用心帶人,凡事溝通,不用權力指使下屬行事。如今回首當時的經歷,黃教授仍然感到上帝安排的驚奇與可貴,並且以自身的經驗鼓勵我們後輩不要排斥擔任政府公職的機會,反而應勇於承擔,貢獻一己之力於國家社會。
因為住院醫師時期的那場大病,黃教授與師母一同信仰基督教。聊談過程中,黃教授常謙虛地將自己求學時期的幸運、一路走來的成就歸功於上帝的恩典;也因為曾經罹患重病,黃教授對於病人深具同理心,言談中盡是真誠與謙卑。對於還是學生身分的我們而言,黃教授面對疾病、面對病人、面對晚輩時,舉手投足間所展現恫瘝在抱的氣度,是我們後輩在醫學領域上的極佳典範。
※本文轉載自:元氣網醫病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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