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8日,天氣晴。
我們隨著老先生們回家,一行十幾人顫顫驚驚的下到谷底渡河,又吃力的一步一步往山上爬,正當氣喘吁吁想要歇腳時……
「天啊~」走在前頭的年輕人突然一陣驚呼。
他們看到了甚麼嗎?
我也奮力幾步追上去。
一陣微風吹過來,只見懸崖頂上竟然有幾千、幾萬、無以計數的小花小草正向我們搖曳招手,眼前一片廣闊無垠的青青大草原,美得讓人目眩神迷。
我們意外進入傳說中的《桃花源》了嗎?可是這裡除了土地平曠綠草如茵,卻不聞雞犬也杳無人煙,更沒有屋舍儼然良田美池桑竹之屬。我環顧四周,向同行的幾位老人家請教時,卻瞥見山壁上鑿有一個漆黑的洞口,約三尺高,內可容兩個人低首錯身而過,接石圳……
可是同行的張老先生卻無心慢慢欣賞,急沖沖的沿著山麓的石圳小路加快腳步,當轉個彎回到他老家時,他卻直愣愣的站在老院子的地方,眼裡噙著淚水說了一聲:
「啊!我的房子!」
張老先生的房子不見了。
老先生走錯地方了嗎?還是我們誤闖到另一個時空了?《桃花源》裡應當沒人流淚的。
這裡不是虛構的《桃花源》,而是一座真實的「沉城」。老先生們今天的目的地正是隱地埋名近一甲子的水底小山村──因為興建石門水庫而被淹沒的新柑坪。久旱不雨水落石出,我們乘船渡過山下的峽谷、再攀上懸崖踏過泥濘而來。這裡是耆老們失落的故鄉,除了堅硬的石頭,一切事物都已被水洗去,因此它真正的入口並不在某個神祕的山洞裡,而是在逐漸凋零的耆老口中。
那剛才看到山洞又是怎麼解釋?
這山洞正是小山村引水灌溉的圳口,他們的祖先從後方的高遶山上找到水源,奮力鑿開石壁、挖掘水圳引水灌溉,養活新柑坪這裡的一切。
1.新柑坪在哪裡?
新柑坪究竟在哪裡?
石門水庫正常蓄水時是看不到新柑坪的。她位在水庫南岸復興鄉長興村下方,一片廣闊難以指明的水域之下。沒任何路,只有山上的猴子、空中的飛鳥以及石門的活魚,才可以循著各自的海陸空轄區自由來去,人,只可遠觀難以親近。
而在石門水庫的官方網頁上則是這樣介紹的:
「每當水位下降到232公尺以下時,站在環湖公路龍珠灣段俯瞰,遠方水域即會浮出十數萬坪的舊田園。若持續數月,在雨水的滋潤下,青青大草原將會花卉相互爭豔。清晨的霧氣、下雨過後的水氣,隨著微風輕飄,遠遠眺望忽隱忽現猶如仙境,那裏就是新柑坪。」
(圖片來源:經濟部水利署北區水資源局)
但這些都是她的新面貌。但是舊時的新柑坪又長得如何呢?台灣重量級的大河小說──鍾肇政老師的《插天山之歌》裡,有過細膩的描寫:
繞過了竹頭角,以後就是一大段荒寂無人的山路……還好新柑坪是個祇有幾戶人家及一家小型茶廠的小部落,就在溪畔不遠處的山腳邊一塊小平地上,沿溪下去,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姑丈還說,新柑坪雖然也是在蕃界內,卻是平地人部落……
在鍾老筆下,新柑坪是男主角陸志驤輾轉避難之地,那鍾老究竟讓男主角在這裡發生什麼事呢?
那個颱風夜奔妹哭了,她把衣物抱在胸前嚶嚶地啜泣。
志驤恢復了自我,有一種虛脫,加上刺心的愧疚。
「奔妹……不要哭……」
這時新柑坪祇有雨聲、風聲、洪水聲……
在這部虛構的小說裡,雨聲、風聲、洪水,男女主角在新柑坪孕育了新生命。
不過,在真實的世界裡,1963年葛樂禮颱風夜的雨聲、風聲、洪水聲,卻讓住在這裡的人們,斷了與母土留戀的臍帶,絕望而去。
2.出新柑坪記
1963年9月10日,一個年輕人在子夜時分也是這個院子前,驚恐萬分喊了一聲:
「啊!我的房子!」然後時間就停止了。
不過,新柑坪的時間雖然停止了,但這位年輕人爾後所要經歷的風風雨雨卻從未打住。從此跟著老父親帶著妻兒,到天之崖海之角──觀音大園20公里長的防風林裡,和這裡將近三千位分佈在七個移民新村裡的鄉親,一起靠雙手拚搏並繁衍後代。現在他也已成為老先生了,就像鮭魚,嗅著出生地召喚的味道,隨著一群相同命運的左右鄰居,曲折蜿蜒溯時光之溪回家。
這位年輕人就是眼前的張老先生,此時他怔怔的站在老院子裡,記憶直接跳過空白,重新銜接上52年前葛樂禮颱風前夕……
下午已經雨雲進逼、狂風陣陣。
「會淹水嗎?」伯婆一身大衿衫的衣角在風中被吹得獵獵作響,不安的問道。
「這裡這麼高,再三個颱風應該也不會淹上來。」一群穿著水褲頭的鄰居,站在四十餘丈高的懸崖上方,看著山腳下的大嵙崁溪七嘴八舌自我壯膽,可是風卻想給他們不一樣的答案,把他們一身會動的全都給吹到晃晃蕩蕩。
「可是上次颱風,山下的舊柑坪就已經被淹沒了呢。」雖然下游五公里的大壩要等明年才會正式完成,可是聽說五月時,因為導水隧道封閉,副壩開始蓄水,因此七月范迪颱風來時,才會破天荒把舊柑坪淹沒。
「現在移民新村的房子還沒完全建好,配耕田還都是佈滿樹頭的海沙灘地,根本還無法耕種,看來一兩年內恐怕還得移沙換土呢,怎麼辦?」他們的家人已全力在海邊的移民新村努力的建屋闢田,只留部分人力在這裡搶耕,好多儲存一些米糧,雖然一期稻作已經收割,但要怎麼運出去呢?
他們似乎還不知道,這個颱風非泛泛之輩──他的名字就是後來讓人聞「風」喪膽的西北颱「葛樂禮颱風」,移山倒海都非難事,豈容人們算計。
張老先生回憶起那天半夜的情景:
「那晚嚇壞了,我們家只有四口人,父親在海邊蓋房子邊開田,新婚的老婆抱著四個月大的孩子,夾雜著屋外的風聲雨聲一起哭泣。我馬上把老婆孩子先送到山上的鄰居余先生家中,一個人馬上開始搶救家當,一趟又一趟往一百公尺遠的山上搬;眼看原本的空曠漆黑的山谷,竟然已經裝滿泛著白光的惡水,我一口氣把七八十斤的豬,往身上一背就向山上跑;回頭再看就要淹上懸崖邊,回來又把鼓風機扛上肩搶上山;這時水已淹到田埂邊,我拼死拖走一支一支準備蓋新房子的樑木;眼看水已淹到院子前,我還在搬石磨;等水已登堂入室進了屋子爬上了泥牆,在水裡我已腿軟無法再爬,最後眼睜睜看著牆腳禁不起水泡,整座家屋在我眼前也軟了腳,轟然倒塌,啊!我的房子。第二天才發現,胯下大腿已經不是紅腫,而是整個磨爛。」
張老先生現在住下樹林子移民新村,當時他是一二十歲的年輕人,聽從父親的話,當兵前一年就結婚,個子不大,竟然爆發力氣,比手畫腳說起那恐怖夜,至今猶有餘悸。
「那時候的人結婚,大都不想嫁兄弟多的。因為長輩最初開墾時,一戶約有一甲地,兄弟愈多,田愈分愈少就吃不飽了。我是獨子反而條件較好,可是這時卻要一個人搶救一個家,真的會累死。」看起來老先生一生雖辛苦,倒也幽默樂觀,也許這就是生存之道吧。
「漫漫大水持續進逼,我只能步步向後山撤退,濛濛的白色水浪繼續往地勢較高的上庄吞噬過去,一座座茅屋咕嚕咕嚕像喝醉了酒逐一癱軟躺下,那些屋子裡來不及撤出的家禽就像螞蟻般紛紛游了出來;那沒了腳的厚厚茅草屋頂,便浮起來像一條一條的船,往風尾漂去;水中掙扎的雞、莫名其妙的鴨子和喔喔叫的豬,紛紛爬上這漫無目的地的諾亞方舟,然後不知蹤影,只留下院子前原本擋風的高大竹叢風圍尾端,困住一個漂不出去的大甕,不斷在漩渦裡轉動。」
「後來才發現,那陣子枕頭山岸邊避難的人,吃雞鴨都不用錢。原來是當時吹西北颱,風是往上游吹。這些雞鴨豬乘坐的茅草屋頂,終究不是諾亞方舟,牠們逃得過水劫卻逃不過死劫,終究還是進了隔庄人飢餓的的五臟廟裡。不過,聽說也好在是西北颱,將山上土石流帶下來的大量漂流木吹離大壩口,才沒卡死洩洪道,不然大壩閥門若是卡死打不開,就會把剛蓋好的土石壩衝垮,釀成更大的災害損失了。」張老先生補充。
「後來,我再搬動那搶救回來的石磨,才知道這麼重!而我千辛萬苦救出去的豬沒東西吃,只好放牠自己上山求生,隨人顧性命。後來發現牠還會聽人話,朝山上叫牠『vuˋvuˋ』就會跑回來,還好沒變山豬跑走。這些豬多聰明啊!」我看著老先生,舉手投足多喜感,苦悶裡培養出來的樂觀,令人疼惜。
這是他們永遠失去家園的最後一夜,那個颱風夜裡,張老先生的家就倒了。但他不願意相信,所以一定要回來親眼再確認。
3.重回新柑坪
這天,為了參加這趟移民第三代湯先生策劃的返鄉計畫,我一早就出發,隨著亮眼的陽光從石門最美的的綠楓林裡進入大壩時,抬頭就看到大壩頂的顯示器中,閃爍著幾個怵目心驚的數字──「現在水位219公尺」。
石門水庫滿水位是245公尺,經過七個月的乾旱,整個掉了26公尺的水位,位在下方的水面與上方綠林中間,形成足足有九層樓高的乾枯黃泥山壁。
眼看就要進入痛苦的第三階段民生限水生活了,可是此時卻有一群鮭魚懷著希望,要從海邊跳過大壩回家。我探頭看壩底乾枯龜裂的淤泥,這裡正是大嵙崁溪石門峽回頭彎的位置。就因為這石門峽被關閉後,一夫當關擋下三億噸水,從此改變了大嵙崁溪上下游的人文、生態、交通,也改變了桃園台地及部分新北地區的水文、農業、經濟、觀光、工業、甚至政治……可是這犧牲數千人家園換來的水壩,同時也擋下一億噸污泥,嚴重影響水庫的品質及壽命,更擋下鮭魚想溯溪迴游的回家夢。
驅車再沿環湖公路繼續前進,一路看到整個水庫的山壁上,連續不斷的帶狀乾枯黃泥壁,連成了整整繞湖一圈美麗又詭異的土色彩帶。可是一年前我來遊湖時,水庫不是這樣的。那時是千頃碧波,青山與綠水間緊密接合,就像情人的心中,絕不容許夾雜第三者的任何顏色。
車繼續朝前,往新柑坪的臨時碼頭出發。當我們到達時,湯先生也已經載著他父親及三代老少,還有張老先生等等幾位老鄰居一行人,在懸崖上方觀看一片淤泥下的舊時山水輪廓。湯先生和船主人閒聊。
「上去後能走到卡拉社嗎?」湯老先生問船主人。他們同是淹沒區人,但船主人因不符移民條件,便留在水庫邊生活。後來因水庫本來就有觀光目標,便選擇開遊艇為業。
「還不行,等一會你們上岸後請不要走到後半段,那裏淤泥還沒固化,很危險,更不行下到卡拉社,那裏還全是泥漿水、爛泥巴。」船主人再三交代。
「通常要旁邊山區的花草種子,飄落到乾爽地面上成長開了花,土地才會安全可行。」原來這麼美的小草是生來宣告乾旱的。
我們站在懸崖頂上,細細看這碼頭地形,水庫嚴重枯水,我們現在已是站在淹沒線之下,四下觀看全是沖蝕過的石礫地,真的像火星地形寸木不生。而臨時碼頭還在遠遠的懸崖下方。而過了水面,對岸也是懸崖,中間的低下的河谷便顯得深沉險峻。
我們把視線向左邊望去,岸邊石礫地向前沿伸,一直到已經乾涸許久佈滿泥漿的阿姆坪盆地。這麼一大山窩盆地的水,竟然耗到滴水不剩,而盆地底部卻又滿是泥漿,讓人怵目心驚。還記得2012年12月,我參加當地李議員及移民後代鄧先生發起的「石門水庫活魚商標」推廣活動,李議員說:
「石門水庫淹沒後,大部分移民都安排到觀音海邊,但還有許多不符合移民資格的人留在山上。因此政府除了輔導遊艇工作外,也成立石門水庫漁會,輔導72位淹沒區原居民轉業為有執照的漁民,這是真正的石門水庫活魚,只供應水庫內有執照的餐廳。」之後我們便參觀他們在阿姆坪庫區,漁船合作撒網捕魚的過程,那時聽漁家們在滿水位的水面上漁唱多愉悅。這些水養活這些魚,也養活漁民一家人,不多久起網便是滿網大魚,要兩位漁夫合力才扛得起給大家照相,幾隻飛鳥也立在一旁,等著分享收穫後的幾條小魚。而如今兩相對照天壤之別,這些水已經乾枯、這些魚已經離去、這些漁家要何處覓生機?
「以前日本人規劃水庫時,除了集水區要管制,還要在阿姆坪設第二座水庫的,則上下兩座水庫聯合運作沖沙,便可在不太影響供水的情況下解決淤積問題,不至嚴重至此幾乎無計可施。可惜,當年大概經費困難放棄了。」這位鄰居張老先生似乎比我們尋常國民懂得多了,真不能小看莊稼人。而這位日本人就是提出昭和水利計畫的八田與一,嘉南大圳也是他興築的。
我們轉頭再向右邊看過去,則是延續兩岸懸崖中間水面的地形,到窮目不及之處。不同的是,右前方對岸懸崖之上的遠處有兩個看不真切的淺綠色平台,前方一個較小,成三角尖端狀,再跨過似乎是裂開的地峽後,就是後面一個平台,又長又遠直到遠山與水融合之處。
「那就是新柑坪,我家就住在中間有幾顆大石頭的旁邊,看到了嗎。」湯老先生向我介紹還在霧中的新柑坪,就要回到家了,好高興。
「哦?石頭?好像有喔!」我極目搜索,先支吾一下,不好馬上承認沒看到。
「是啊!是啊!我家就在湯先生隔壁過去幾間房子那裏,有兩顆裂開的石頭之處。」張老先生更是急切的要指給我看。
「兩顆裂石嗎?嗯!是多大顆的石頭?」我還是沒看到石頭。我記得小時候打赤腳走路,有時會踢到石頭。小顆的一踢就飛走,大一點的,腳趾頭小心會受傷;如果是甕裡壓鹹菜那麼大的大石頭,就千萬別踢,除非是大目新娘。
「像房子這麼大啊!都沒看見嗎?你少年人耶!」
「啥!有房子這麼大?太誇張了。」張老先生個子雖小,舉手投足卻頗富戲劇性,我懷疑他誇張過頭了。
我再認真看看,應該不是我眼力差,而是這些石頭已經放在老人家的心裡太久了,閉著眼睛都會浮現到他眼前,我怎麼有辦法去讀他腦海裡被放大一百倍的思念呢,還是趕快到對岸親眼看看吧!
我們要「上船」了,不過先要走一大段路,一路下懸崖。
過了渡,會發現甚麼呢?我心裡在想。
那位張老先生真可愛,一路解說。近鄉或許情怯、或許緊張、當然也可以歡喜。
「以前也曾乾旱過啊,您為什麼不把握機會回去呢?」
「想啊!可是辛苦工作都無法過活了,回去做什麼呢?長輩曾說『賣子毋敢喊子名,賣田毋敢田脣行(田埂行)。』都離開了就別一直回頭。」
「那現在呢?」
「謝謝這個年輕人很有心,想一想我現在老了,即使下一次還有機會,怕也走不動,就一起回來了。」他說的年輕人就是移民第三代湯先生。
4.登新柑坪
船一路駛過淺淺的水面,底下幾公尺處就是淤泥石頭,船主得小心駕駛。兩側都是懸崖,當我們的船轉入石秀彎時,水面寬度驟減,相較之下,兩邊懸崖就更具壓迫感了。這裡是新柑坪的臨時碼頭,水面還停有一艘工作船及幾艘竹筏;碼頭上方的兩邊崖頂各有吊橋基座連通,兩岸都設有階梯下水面碼頭,東岸上高遶坪,西岸上新柑坪。不過吊橋的鋼纜已經剪去。此彎其實是一河谷,一直延伸到山裡的高遶碼頭。
「船可以開進去嗎?」湯老先生問。
「前方水淺,底下太多石頭,已不能通行。」
「那沒關係,等一下上去後,我走水圳路好了。」
「新柑坪淹沒後,我們家不符移民資格,因此便搬到這進去的山上住。」原來湯老先生也想順道看一下舊山園。
下船登上二十幾公尺的懸崖頂時,第一眼就是五十甲的草原躍入眼簾,這麼美、毫無現代汙染。
我們站在吊橋橋墩旁,這吊橋跨過100公尺寬的河溝到對岸。
「不過,為什麼沒看到鋼纜呢?」
「因為水庫滿水位時,鋼纜橫在水中會影響航道安全就剪掉了,這是我們以前要到阿姆坪或到竹頭角長興國小讀書的交通路線,如果還有完整吊橋,我們要回家就可以從長興過來新柑坪,不用坐船了。」
5.水源地與水利規劃
這裡也是新柑坪地勢較高的一端,山壁上鑿有一個漆黑的洞口,約三尺高。由基底看,內可容兩個成人低身錯身而過,但因為泡水太久泥土流失,一面石壁已經傾斜崩壞。往山上方向看,整個養護水圳的路基也同樣情況,只剩光禿禿的山壁,無法攀越。湯老先生失望了。
「這是一條可能清朝或日本初期時就開始有的水圳,可能跟開發舊柑坪的阿柑伯有關。因為這新柑坪後來的地主關西興業公司及范朝燈,是合股買的。這是由山上鑿岩壁引水的石造水圳,有些明圳、有些暗圳、還有些是搭水橋,從這裡開始再設一個分水的水汴頭,將水路一分為三,供應整個平原上的農田。」湯老先生指著水路解釋。果然地上還有石圳遺跡,而平原上佈滿一條一條筆直的鵝卵石田埂,由山麓直到平原邊緣,在沒有淤泥覆蓋的半個平地範圍內,還可以看到整整齊齊大約有二十幾條,全部都平行,顯然這裡的水利灌溉系統曾經非常精密的規劃過。
「這水圳從水頭到水尾大約有一公里多,經過每一份田都會開一個精密計算不等寬度的石缺分流(石圳缺口放水用),即使同一面積的田,考慮距離、水壓、水深,缺口大小都不同,但保證每份田都相同水量。」
6.產業茶
「范朝燈?」
「是啊!就是頂頂有名的關西名人──『十子十登科』的范朝燈。」
「我祖父來此地開墾之初,原是作佃農,幫地主砍伐樟腦樹製油的。樹砍完後這平地就劃分成四十股地,用鵝卵石田埂整齊分開,一戶佃農配一甲田;再開田種甘蔗、茶、稻,因此關西興業公司在新柑坪就設有蔗蔀(製糖廠)與茶廠。後來整個水田規劃完成,地主為鼓勵佃農,又無租讓佃農自由開墾後山,有能力開多少就開多少,不須納租。因此山上也開始開闢出來種茶。這裡的茶按季節有春茶、夏茶、六月白、白露茶、十月春,按茶種分有大冇種、黃柑、烏枝仔、紅心仔、烏龍茶。我家裡也有請人做茶,自己做價格比較好。興業公司還送許多柿子樹苗,開始大量種柿子等,因此茶廠也同時曬柿乾製做柿餅。後來三七五減租及公地放領後,本想有了自己的地會更好,結果隨後而來卻是石門水庫徵收,我們只好離開了。茶葉正盛時,整個復興山區共有三個茶廠,水流東有一座以煤油為動力;阿姆坪也有一座,以水力為動力,規模最小;新柑坪茶廠規模第二,以煤油為動力。還留下許多與茶有關諺語:『耕田合耕茶,透年有好耙』、『一枋草一枋茶』、『穀雨前吂好摘,穀雨後摘毋去』。」湯老先生詳細解釋,這些都是客語發音。
7.向東視野
「橋對岸的高地尖端,客家話稱呼石水(或稱為狗爪坪、九爪坪)的高遶坪,因為腹地太小沒有水圳,只種甘蔗或茶。向上方走屬於泰雅族部落,可以到長興、奎輝(加輝、雞飛),也可去高遶、鹹菜甕(關西)。向下走就是另一個被淹沒的原住民部落石秀坪。再過去渡過大嵙崁溪就是淹沒的阿姆坪,當地客語稱阿姆坪為安坪,河洛語稱鴨母坪,阿姆坪後方有一座南北皆水的枕頭山。」湯老先生逐一解釋。
我看著遭遇兩次枕頭山之役的孤寂山脈,想到原住民所流的血,現在知道的人應該已經不多吧,但有一齣熱門的愛情電視劇《命中注定我愛你》卻硬將枕頭山炒熱變成為薑母島,真是令人感嘆。但枕頭山為何稱為枕頭山,從這個方向大約能提供一點想像──山頂有兩個圓緩雙峰,極似古人所墊的枕頭而得名。枕頭山再後方是角板山、水流東方向。
在《插天山之歌》裡,枕頭山後方的水流東,是鍾老小說陸志驤逃難的第一站;下方的大嵙崁溪則是主角釣魚之處;而我們目前這吊橋頭,應該就是陸志驤從上方高遶坪要進入新柑坪的路口。實際上高遶坪要進入新柑坪必定會先經過吊橋,不過,這點鍾老倒省略沒寫,大概小說總可以加入一點想像吧。
8.水頭地形
「這吊橋下的石秀灣,是一個深溝懸崖,有四十幾丈深呢。」湯老先生特別強調深度。
「哪有可能這麼深,你怎麼證明?」四十幾丈等於一百多公尺,剛剛下船爬上來這裡,也只有二十幾公尺而已啊,而且水面下可能幾公尺處就是砂石。
「那是淤積才變淺的啊!我小時候過橋,看谷底下都是黑暗的,小男生調皮站在橋上灑尿,眼看尿頭領著一條尿串如珍珠急急向下竄去,可是,一直到尿尾尿完,尿頭都還沒到落到谷底呢?」
「哈哈!太誇張了。那底下有人去探險過嗎?」
「底下是石秀溪,從前方的懸崖山徑下去,再從大嵙崁溪繞進來,魚蝦肥美,我們沒錢買鹹魚吃,只好吃河裡鮮魚。不過我們小時候,小孩子都不敢深入石秀灣,因為裡面陽光照不下去,冷颼颼、陰森森的,只敢在河口抓魚抓蝦,隨便撈撈就有一桶,便回家煮魚湯了。」我上網查,大壩低水位出水口雖是海拔200公尺,但建壩前的原始河道最底部卻是海拔120公尺,看來四十幾丈深也是有可能的。
「到底鹹魚好吃還是鮮魚好吃?」
「鹹魚又鹹又香很下飯,當然好吃,可是要錢買啊。」
不過若要說這裡是一座「沉城」,不如說是一座「沈船」:
「這個長條形平坦地,中間略微凹下,你看像不像一條大龍船?」湯老先生面向新柑坪問我。
「嗯!有點像。」我審視整個地形,長約1500公尺、寬約300~500公尺,是有七分像。
「你看那龍船正中間低凹的地帶,有個大樹頭,看到嗎?」湯老先生遠遠指著這平原中間佈滿淤泥的地方,有一顆光禿禿半人高的大樹頭。
「嗯!有。」有點遠,要注意看。
「那裏是新柑坪中心點,地名就稱龍船庄。從開墾之初在拓田時,就留有一棵大約三人環抱的大茄苳樹,高十數公尺。樹下有座守護神伯公廟(土地公廟),因此這棵大茄苳也是這裡的開庄伯公的伯公樹。這龍船地形上有三條灌溉主幹線,兩側高地及中間凹地各一條,這大茄苳樹就位在中間這條水圳上。除了樹下土地公,還有一座水力碾米廠,在水圳上架水碓打米,平時一碓打五十斤,豐水期一碓可打一百斤,滿足龍船上的碾米需求。而且水圳水裡還有許多鯽魚、羊公、狗頷仔各種魚類可以捉來吃。」湯先生告訴我這棵樹下的故事。
這時我才發現,若是那棵高達十數米──類似國泰人壽標誌那棵大榕樹般雄偉的大茄苳樹還在,真的就像一支立著的帆桅張著大帆──航行在大嵙崁溪上的一條大龍船。我母親曾告訴我,茄苳樹是儲水樹,土地有水時即努力吸足水分,等天旱時便緩緩放水,所以茄苳樹下常見涓涓泉水,因此先民以茄苳樹當伯公樹,自當有庇佑水源豐足之期待。
「那為什麼現在只剩樹頭呢?」我看到整齊的切開口並非颱風折倒或被斧砍倒,而是鋸斷。
「因為葛樂禮颱風過境,水庫第一次開始蓄滿水後,發現樹尾過高恐影響船艇航道安全,便趁放水補強大壩之際,就把它鋸了。」這艘像鐵達尼號巨大的大龍船,因為建水庫蓄水已經沉沒,會儲水、會放水的大茄苳帆桅又再鋸掉放倒後,就真的只能長在老人們的心裡了。不然,若此地沒建水庫淹掉,那現在甚麼某某地軍艦岩、或某某地小小棵的金城武樹,也通通只能靠邊站了。這裡光是當觀光勝地或療癒渡假村就很有後市可期。當我這樣說給湯老先生聽時,湯老先生哈哈笑。
9.民居
在我們前往湯老先生在平原老家的途中,他逐一指出老茶廠、講習所,也跟他兒子一一指出哪一塊地是某某叔叔的家、或哪一塊地是某某伯伯的田。雖然平原上的泥壁茅屋俱已傾倒不見蹤跡,但當年建造房子的鵝卵石牆腳卻依然完整存在,包含田梗、牛車路、石圳、茶工廠、講習所等等的地面遺跡,均完整保留;加上耆老們當場解說後,良田、美池、桑、竹之屬與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都一一呈現在想像裡。只是在路口沒有童子笑問客從何處來,也無人設酒、殺雞、作食,只有在太陽下,男女老少吃著自己帶去的飲水和乾糧。
「從前,這沿著山麓有一整排約三四十戶人家,住的都是一百年前的茅草泥磚屋,河洛與客家人混居。另一邊還有原住民泰雅族卡拉社居民,以及好幾位外省伯伯。」今天一起同行的幾位長者,湯老先生兄弟是客家人,鄰居張老先生等則是河洛人,不過大家都是雙語互通,而與外省伯伯也一樣聯親、認養子,全都和諧相處。
「新柑坪卡拉社原住民呢?他們種甚麼?」
「他們山上種芋頭、打獵,喜歡住河邊捕魚,生活較簡單。」
「大家有互相來往嗎?」
「有啊!祭神請客時,會請他們;也會請我們去參加祭典。」
「住家與衣著呢?」
「他們住家內外整齊,比漢人還愛乾淨,喜歡披斗篷,屋頂用竹片蓋。」
「啊!這裡房子都不見了,為何山上林子裡還有一戶人家,這裡有路通外界嗎?」我心中隨即想起前年坐遊艇經過不知名位置時,看到的傳奇老人的家。當時導遊說,這裡只他一人一戶一鄰,無伴無電自行開船。這麼巧嗎?
「喔!那家啊!是這裡的老鄰居余老先生,今年九十八歲。在移民造冊時,因為他也不符移民條件,便在山上建房子。當年颱風夜,我就是把老婆孩子放到他家託他照顧,才能放心全力搶救家當,算是我恩人。走!我們去看他在不在家。」張先生即刻啟程,約十幾分鐘山路,路邊插了牌子「245m滿水位」,再上去就是。有狗吠,顯示有人在住,但沒人應聲。屋子很簡單,紅磚紅瓦一橫屋,沒任何電線之類的現代物件,屋前竹林菜園,屋後茶園,都很整齊照顧,真是一位隱士奇人。
「他也是我們家恩人,我們家在移民前幾度難關,都是他幫我們化解的。他是茶工廠技師,奇人。」湯老先生也這麼說。
沒遇見傳奇人物,倒是看到了老先生在上船前所指遠方的大石頭。老先生這次沒誇張,我們從遺留的牆腳推算,知道舊時茅屋的隔間面積不大,那屋後從山上滾落的巨石群散落一地,有幾顆真的比房間大。
「請問這些巨石何時才滾落下來的?」我看著這大量的巨石,任何一顆都會讓屋毀人亡,卻沒一顆滾進屋子範圍內的,這是甚麼道理?頗感疑惑。
「從我出生時房子與石頭就存在了,也不知是何年代的事。」張老先生回答。
「或許是先有這些石頭,後來才建房子吧。這裡石頭多不好種田,正好善用空間。」湯老先生說。
不過本地居民倒也懂得善用這些石頭打造石板,建豬圈或牛舍時都需要石板鋪地及立牆腳,這些巨石正好剖開當上好石材。我在現場看見多顆已經剖開一半卻棄置的巨石半成品。
「可能是當時有人要建屋子,石材準備一半卻聽到要建水庫必須遷徙他處,才放棄的吧。」張老先生那時都還是小孩子。
至於這麼大的石頭要如何剖開,我們和老人家站在半成品前仔細觀察,鑿孔痕跡還在,剖開面不是現代工具整齊鋸開的,顯然是用到一種古老的開石技術。
「先順著石紋鑿一排孔,再打進乾木樁並不時澆水,等木樁膨脹撐裂巨石。」張老先生看過當時外面請來的師傅在工作。
10.信仰
我們朝筆直的鵝卵石田埂,走過龍船庄中心點那棵大茄苳樹頭停下腳步。這一帶的地面已佈滿厚厚龜裂的淤泥,除了半人高的樹頭,地底下一切都已填平,包含水溝、田地、水車、房舍,都不見蹤影。至於原來這裡的土地公,則因為後來新柑坪繼續開墾到下方與卡拉社的邊界,便同時遷移到那個池塘邊繼續當水尾伯公。然後,祂在池塘邊又多一份工作──庇佑一種行船種稻法。原來土地伯公前面的低凹處有一口山池塘,原是供應下方卡拉社原住民用水的,當時稱為番仔埤。但年久淤積,汙泥養分高,便想拿來種筊白筍、種稻。可是淤泥太深,人若陷下去整個人會不見,根本無法靠近。
怎麼辦呢?大約是土地公有靈吧,村民就發明行船種稻法,去山上砍許多麻竹來,大約與肩同寬便排放麻竹,人就站在上面,一人踏兩支,可以自由前後走動,到竹子尾端再拖動竹子換位置,如此載著農夫插秧除草。割稻時一樣把打穀機架在麻竹上,移動一如平地。多一塊地增加收成,牲儀就豐盛,難怪拜拜時,土地公總是笑呵呵的。
「請問新柑坪還拜甚麼神明?」
「和此地域的漢人一樣,都會參加阿姆坪復興宮每十年輪值一次的『得姓』殺豬公大型祭祀活動。所謂『得姓』就是這地區的人,用姓為基準分成十組輪流祭祀,每年一組抽出一戶擔任爐主。現在搬到觀音鄉樹林移民新村的復興宮一如從前,以七個移民新村居民為範圍,一樣實施『得姓』輪值。」換湯先生回答,他雖然年輕顯然也很熟悉家鄉民俗。
「還有其他神明嗎?」
「日本時代在茶廠後方,原本有一間講習所。後來民國後因為實施國民普及教育就不教了,空了下來,有人便迎請義民爺去服侍。另外就是水尾土地公,後來決定建水庫要移民時,便和阿姆坪的復興宮一起,所有淹沒地的土地公都請到樹林移民新村七個村子去。原住民則有他們自己的教堂信仰。」
湯老先生再說另一個有關大茄苳的故事:
「在日本時代,大約我四、五歲時,有一架飛機從水流東方向轟隆隆的向我們新柑坪低飛過來,到快撞到這棵茄苳樹前,又突然向上從樹梢急飛而去。揚起的大風搖動樹梢,也撼動地面驚惶的人們。後來聽大人說,是飛機故障要緊急在長條地形的新柑坪迫降,就因為這棵高大的茄苳樹長在中段阻擋,只得緊急拉起機頭擦過樹梢、越過山谷,但仍飛不過注定的命運,沒能飛越溪洲山,一頭撞進濃密森林裡,強烈的爆炸嚇壞當地山區民眾。」
「是日本飛機還是盟軍飛機?」如果湯老先生七十五歲,四、五歲就是二戰結束前後,有可能是盟軍轟炸。
「我哪知道,大人說是日本的,因為那時候每戶人家還要奉工去扛殘骸下山,飛行員則就埋葬祭拜。」
這棵茄苳樹在這站了百年,給人遮涼、流出細細泉水、又保佑了新柑坪。不過,卻在水庫開始蓄水後被攔腰鋸掉了,到現在只剩下一個中空的樹頭裝滿著不勝唏噓。從這裡再往下走,已經淤積愈來愈嚴種,地面一切已看不到,所幸還有些許歷史記憶在耆老腦海中等待我們去挖掘記錄。
11.交通—山路與過渡
我們踏過乾裂的泥濘地走到懸崖邊,這是那年人心惶惶在此討論颱風的地方。
湯先生說這是出入大溪的路口,下方河谷有舊碼頭通舊柑坪,半坡還有幾塊梯田呢。我往下看,路面的石階還完完整整,只是路表層泥土已經流失,地面與山壁全是鵝卵石,往下再幾丈遠之後……
「天啊!這麼陡,牛要怎麼走?」上蜀道難,上新柑坪更難。從這高處看視野寬闊,好像站在南天門上,倒變成下凡難,下新柑坪更難。
「牛很乖,自己會小心走,倒是扛豬時要小心,牠太聰明了精力又充沛,不好扛。」
「這麼陡從這扛豬去大溪賣?幾百斤?幾人扛?」
「兩三百斤的豬,要三人一組,兩人扛,再一人下方幫忙推或擋。繩子要隨時固定在中間,不然下方人會壓壞。而且遇窄路時,要拉緊豬耳朵或拉好豬尾巴,把橫向的豬身盡量拉直些,最重要的是豬嘴巴一定要向外,若向山壁牠會嘴去砲泥(推泥土),所以要事先調整方向。」
「天啊,所以豬不能養太大!」
「是啊,不過成本貴沒養到這麼重會虧本啊,好在我們平日挑茶、挑肥料也磨練過來了,一百六十斤都曾挑過。這條路某些路段倒可練肩耐力,單肩側身,窄路中途要休息只能放下,不能換肩。」
「那半坡山田呢?多大塊?」
「梯田,大塊小塊總共也有一兩甲吧!寬的地方跟一般田差不多,最窄處則比田埂窄,割稻的斛桶(fug;打穀機器桶)要用扛才過得去。」
「再往下方走到河邊岩坪,才是往舊柑坪從前的舊碼頭,剛剛我們上岸的碼頭只是遊艇業者目前的臨時碼頭。這下方的碼頭說是碼頭,其實就只是上下船的平坦處而已,設有繩纜柱,用鐵線與對岸相連。當時負責渡船的張先生,渡船時把船上鐵環扣上鐵線拉繩過渡。擺渡船夫只有一個人,通常船放對岸山凹安全處等人,要坐船時再過來。不過,現在已完全淹沒在水下看不到了。」
「那時有電話嗎?這麼遠,如何通知?」
「用喊啊!這裡已是河底峽谷最窄處,可能只有約五十公尺寬吧!就是水太深危險。」
「怎麼喊?ㄨˋ?ㄟˋ?ㄛˋ?或著『阿伯~我是XXX要坐船喔?』」
「這麼遠,這麼長一串詞也聽不清楚!就站高點高聲喊『oi~』就知道了!這裡又沒其他住家,有人叫,一定都是要坐船。」張老先生兩手圍住嘴角「oi~」示範給我看。
「過渡一次多少錢?」
「不給現錢,交米。按每戶有多少田就一年繳多少穀子。」
「人多的家庭呢?」
「都一樣啦!」
「如果下大雨會停駛嗎?」
「大水時會淹沒碼頭,就要用特別的過渡技術。」
「怎樣特別?」
「這裡以前峽谷水深,不像上游阿姆坪河道寬廣,必須有幾種渡船方式因應。雨季水位上升淹沒碼頭時,就要改用竹竿撐船過河。」
「等等,您說河水都淹沒碼頭了,竹竿能有多長?還是河道其實不深?」
「怎會不深,有人試過,在平常水位時連接幾支竹竿下去試探河底,都不見觸底呢,夏季水深時又再淹過碼頭數丈深。我們一位鄰居有五個孩子和我上下年紀,那時讀百吉國小,都要由此渡河。他父母都不讓他們去上學,他說這河水又深又急,如果他們一起坐渡船,翻了船要怎麼辦?可見有多可怕?」
「那要怎麼過渡船呢,用槳划不就好了?」
「水急力氣不夠,這時過河就要先用竹竿沿著岸邊向上游撐船,直到目視足夠距離時,再收起竹竿改用槳,放流向河對岸划過去,其實不是划,是掌控船方向斜斜過河直到對岸碼頭。」
啊~這不就是從前國中時讀到的三角函數、幾何分量、水流、速度……惱人的數學題目嗎?我們尋常人至今還沒理解,可是山中一位從前的「古人」卻不必理論就早已駕輕就熟,真叫我們慚愧。
「那渡船人現在住哪裡,真想去拜訪他。」
「喔!以前就住對岸碼頭邊,後來也跟大家一起移民到樹林新村,不過已經去世,若還在也一百多歲了。」
「還有其他路線出外地嗎?」
「其實上下游也有水淺處可以『撩過溪』(拉褲腳跳石頭涉水)。若要到大溪採買生活必需品,就必須坐這裡渡船過河,經大九芎古道,越過溪州山到頭寮、大溪,來回一趟要五小時。」
在這坪上邊緣視野極好,湯老先生想起懸崖下方鬱鬱蔥蔥的樹林裡有山田和碼頭的故事;我則想到《插天山之歌》裡的舊柑坪擺渡人,一人一槳渡新柑坪的一對苦命鴛鴦──奔妹會志驤的情節;眼前所見卻是水面寬廣,似可搖千槳過千帆,只是現在水位已不足讓依賴水庫的工商社會安心運作。
湯老先生再指著對岸說:「對岸從龍珠灣要上二層坪,先要爬上『猴子崎』,向東走大溪坪、阿姆坪碼頭、百吉國小、水流東(三民)。向西則可到水井、大灣、石門大壩。」
「猴子崎?」
「是啊!就是山路很陡,只有猴子才能上下自如的山路。」
水流東是《插天山之歌》裡陸志驤避難的最前一站,而大灣則是避難最後一站。在這裡奔妹生下了孩子、陸志驤同一天在此被捕、日本同一天投降、陸志驤則被釋放重獲自由。若說陶淵明的《桃花源》是古時的避秦時亂的作品,則鍾老的《插天山之歌》何嘗不是真實與虛構同時存在的近代另一種避亂心境。我站在這裡看到鍾老的文學隱喻與文學地圖。
12.交通—水運產業
「雖然政府有移民規劃,但仍然有許多人不符合移民資格留住山上,所以便紛紛再上移到更高處蓋房子。水庫蓄水後此地成為孤島,公船每天十二班巡邏全水庫,讓大家還能出入,可是船票高,所以左鄰右舍便相約集資自己製作私人竹筏。」
「你會做竹筏?」我問湯老先生。
「這個還算簡單啦,看規模大小。我們夥同五、六戶鄰居,載人的小一點用七支大麻竹,載貨的做大一點就用十一支,每條船可坐八人,都要奇數支否則不穩,不過麻竹不能全直的,竹頭還得略彎曲,船頭才不會堵水造成阻力。」
「以前就會划竹筏嗎?」
「遇到了就要學啊!以前我們天天上下學或挑擔買賣,都要渡過大嵙崁溪,就看著船夫划船。如果過急流,那還要更多套技術應付,多少也領略一些技巧。可是若再比起山裡放竹子過急流險灘,那才是性命危險。有一位鄰居也放竹子,有一次去算命,算命仙左掐指、右掐指,然後跟他說:欸!我奉勸你,這種『撞地撐天』的工作別做,不然,路頭會走完。」
「可以教我怎麼划嗎?」
「在水庫無風時,其實還好划。若有風或載貨時就要前後各二人,總共四個人划,可是光用槳划還不夠力,我們都拿家裡曬穀子時用的『盪耙』耙水,有效率多了。」
「『盪耙』耙水?」盪耙是曬穀時用的耙穀工具,一丈長的竹子握柄,前頭裝上約一尺高兩尺寬薄木板,在曬穀時可以把前方稻穀往自己方向耙過來。
「是啊,就把『盪耙』往船頭前方的水中一放再一拉,船就前進,比槳有效率多了,不過還是要用槳來調整方向。」啊~這真是發明,現成農具成了水域生活好工具。
「那甚麼是放竹子,您做過這件事嗎?」
「我做過。」那位個子小巧卻一臉精靈古怪的張老先生,說到舊事便精神抖擻起來,似乎忘了悼念老房子的哀傷。
「那時我十七歲,就隨大人當助手放竹子。」
「真的?不是說很費體力又很危險?」我看著老先生的矮小身材問。
「又不是只靠蠻力,這要靠頭腦機靈及膽大心細。你看過電視上的花蓮秀姑巒溪泛舟嗎?上拋、下沉、左轉、右撞,真是驚險,不過我們可沒穿救生衣、也不是舒服的坐在膠艇裡喔。我們像一條水中蛟龍,站在最前方的領頭人,手握大關刀槳,掌控方向放竹子,張開老鷹一樣銳利的眼睛,看清楚每一處水下淺灘、感受每一個身旁的漩渦、避開所有擋在前面岩壁上的石縫凹縫、就像開著一列明知沒剎車的火車卻不能有任何畏縮的勇敢氣勢,朝石門峽急流而下,速度有時候比騎腳踏車還快。若是一個沒注意,讓領頭的捆竹撞上岩壁石縫,後方連成一串的竹龍隊便會一排一排向前衝撞擠壓成一堆,若沒及時跳開就會遭殃成箭靶,危險極了!直到過了石門峽大轉彎到大溪,水勢才漸趨平緩安全。」
張先生似乎對我的懷疑有一點不服氣,指著下方看不見的水底舊河道,手舞足蹈大聲告訴我他的英雄事蹟,其實我早就由衷佩服了。
「大關刀槳?」
「就好像是現在船後方的方向舵啦,非常長,比關老爺的大關刀還要長。因為竹排一節一節是活動的,無法像船安裝在後面,所以要安裝在最前方一節的尖端,掌控左右方向時,如同我們現在汽車的倒車,剛好與前進方向相反,很有難度的。」
「尤其是石門水庫建造初期大壩尚未完成前,有先開鑿一條可以兩輛卡車出入的導水隧道及較小的副壩,我們的竹排就不能循原石門峽河道出山口,而是直接衝入黯黑的導水隧道內,而且隧道內也不是完全平順的,中間有一處下崁,成串竹排會依序傾斜下坡崁再往前行,極其驚險,尤其第一排領頭的竹子。最後,在溪州隧道口出來。」喔!這倒是大壩構築期間才有的特別經驗,但現在這已是水底秘辛了。
「一路都是險灘嗎?如果平靜的水面就輕鬆多了吧?」
「如果水有流動的水面,的確較輕鬆;可是若經過寬廣的深潭時,水流不明顯,竹子不容易移動,就要靠自己撐,我們會沿著岸邊水淺處用長竹竿撐。」
「像撐船一樣嗎?」
「剛好相反,用長竹竿向前撐住岸邊河底後,人就踏穩腳步往反方向的竹排一步一步向後方走,這樣周而復始竹排就會前進。」
「那這麼多竹子要怎麼才能綁得像水龍,紮實又靈活呢?」
「我先說綁竹子的方法,竹尾較細要向前方;為了要讓較軟的竹尾能確實綁得紮實,要逐一將竹尾部分綁在一支堅硬木棍上,邊絞緊邊把竹尾巴敲碎,盡可能消除空隙並確實絞緊。如此三捆併為一排,然後再將每排的竹尾搭上前一排竹子的後方竹頭,如此:頭尾>頭尾>頭尾>相疊,可以大約接上二十幾排。」
「至於要怎樣將第一排竹排安裝方向槳以便開路:先在第一排向前方的尖端部分強行插入一支倒過來的ㄚ字型的木枝椏確實固定好,再綁上杉木製的大關刀(方向槳)槳身向前斜入水面導引方向。開始放竹仔,一組人馬3-4人,最前一排一個領頭人,百般細心掌舵,後方2-3人幫忙」。
「那你曾看過竹排撞壁的意外嗎?」
「有喔!我還是孩子時溪邊看牛就看過幾次。在枕頭山上游,以及新柑坪下方峽谷幾段水急轉彎處都是危險河段;尤其是石秀灣流出大嵙崁溪兩河交會處的險灘最危險。即使人可以跳水躲開,但後續要把散開的竹子從石洞中拉出來重新再綁過,又是另一樁費時費力的工作;還要防後續竹排經過沒避開,非常危險。不過,這就是生活啊。」
「你敢下水討生活,水性一定很好,那您幾歲開始下水游泳,父母親會擔心嗎?」
「我小時到這河裏看牛,對岸懸崖下方有一大塊野地,草長得茂盛。早上就和一群小孩放牛,讓十幾條牛自己游過對岸吃草,到傍晚遠遠一叫,牛就會自己游回來。這中間的時間就是我們玩耍的時間。同伴多,父親也不大管,我們下水游泳摸蝦子挖螃蟹,學原住民用麻纖維自己搓釣繩釣魚,水裡還有會盯人的『三角goˊ仔』,煮薑湯非常清甜,聽大人說,較深的水裡還有鱸鰻。」
「在那裡待一整天嗎?那中餐吃甚麼?」
「簡單,有些人帶油、有些人帶米、有些人帶地瓜。這裡有鍋子,魚蝦河裡就有,水也是乾淨的,簡單煮一煮大家就有得吃了。事實上我們山上人要吃魚都是這河裡供應的。」
「晚上回家怎麼牽牛回來?」
「叫啊,只要叫maˊ~牛就懂了,偶爾牛沒聽見,較大的孩子就會游過對岸喊。」
「那你有游過嗎?」
「當然有啊,那裏水深又有湧流,所以浮力較大,不必用力游;有時還能乾衣服拿過頭頂,立著像走路一樣腳在水下懸空『走』水過去。」
「平常您看牛時怎麼消遣?」
「自己做風箏啦、自己搓繩子啦、自己刻陀螺啦,沒錢買都嘛自己做的。放牛時去砍拔剌樹刻陀螺,特別硬,釘上釘子去到學校都嘛不怕別人的陀螺來釘。」
13.教育
「張先生您讀甚麼國小?」
「我讀長興國小,原先長興國小只收原住民,因為這裡是復興山地鄉,周邊幾乎是原住民部落,如竹頭角、高遶、石秀坪、新柑坪等,但到我入學年紀時,已經開始兼收『漢生』,不像湯先生,長我三歲而已還得千辛萬苦爬山涉水到百吉國小。」
「新柑坪不是漢人墾地?有多少原住民。」
「有啊!新柑坪西段地形平緩下降到大嵙崁溪,有七八戶泰雅族卡拉社原住民。」
「那時你去長興國小,有學到原住民話嗎?」
「沒有,那時學校已經光復,嚴禁說方言,全部都說國語,學校還規定回家要教父母說國語呢。」在新柑坪客家人最多,河洛次之,原住民也有七八戶,因為有茶廠,也有外省族群。客家與河洛語因為混居,所以同時能聽能說完全互通;但當時的漢人學童卻因國語政策,失去學習原住民語的機會,殊為可惜。反而是原住民能用漢人語言溝通,就像客家人也因環境而習得多語言,環境逼迫吧。
「那你有去過新柑坪這邊的原住民家裡嗎?」
「有啊!我偶爾會隨大人去參加他們的祭典,生活已經像漢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都非常愛乾淨,到處整整齊齊不輸客家人。」大家對原住民印象都是乾淨。
「湯先生您讀百吉國小嗎,有甚麼記憶深刻的事?」
「我們上學有兩條路線:一條是下方河谷坐渡船到舊柑坪,再走二層坪山路翻山越嶺到百吉國小,一趟路要兩個小時半到三個小時。天未亮就出發,到學校都要八點半,肚子都餓了,帶去的飯包也吃剩一半。山路小不好走,路旁雜草也多,有露水時,到得學校下半身都是濕的,老師都以為我們去玩水摸魚。有一天放學時,校長帶一位新老師,跟我們走走看,還沒一半路,校長就走不動了。到達山頂空曠處,校長問我們你們家在哪裡?我們一群孩子望向遠遠的崇山峻嶺,有人指說:我家在那一處新柑坪小平地;有人指小平地上去的半山腰高遶,還有人指山頂關西交界處。校長搖搖頭告訴我們:小心走喔,快快回家。從此不用參加升旗典禮,也取消我們下課後掃地公差。」
「您小時候有甚麼好玩的事?」我記得上次去拜訪大溪坪河洛庄的葉阿婆時,也請教過她這個問題。
「我小時候常看到住石秀坪的原住民,總愛涉水過大溪坪的岸邊抓烏龜,也會上大溪坪山澗東抓西抓。雖然有點怕,可是都很和善,也經常會送烏龜給我們玩。」葉阿婆總是笑笑的,人緣很好。
「平常玩甚麼呢?」
「我上學時愛玩踢毽子、踢沙包。」
「哦,您女生呢,也有上學?很多人羨慕吧!」
「是啊!我命好,多桑最疼我了,比自己的兒子還疼。」
事實上她是水流東客家人的孩子,從嬰兒二十六天就被抱養來當童養媳,住在大溪坪河洛庄長大,不會說客家話。那年代女兒能讀書的都沒幾個,何況是童養媳。後來百吉國小第四屆畢業。
「其實是我認份工作得人疼啦。小學就開始做家事,少女就撐起一個家大大小小的瑣事了。」
「除了工作還有甚麼好玩的?」
「我記得我多桑去大溪做生意時,跟日本人買了一顆舊的皮球給我玩,那時候附近這幾個庄子的孩子,都還不曾見過這新鮮玩具呢。於是有人開始跟我借,我說可以,借一次一角。後來賺到的錢竟然比買球的錢還多,真有趣。老師跟我多桑說:『這孩子簡直像你,一樣會做生意。』」
「您公公是生意人?」
「是啊!他也做過里長,八十七歲時移民海邊,九十三歲去逝。那時大溪坪這邊水勢較平緩淺闊,他常撩過溪(涉水過河)上新柑坪、石秀坪、竹頭角、高遶等,向原住民買竹筍山產,家裡也有經營茶園。」
「您公公會說原住民話?」
「會一些,其實互相大多說河洛,都很和氣,也常送東西給我們吃。尤其殺豬時,他們喜歡吃肥的,瘦的都送我們吃。」
14.娛樂
「那您家有茶園,會不會唱山歌?」
「都不大會說客家話了,而且工作又多過貓毛,哪有時間唱山歌。」葉阿婆謙虛的說。
「那些採茶人會不會唱?」
「大溪坪這邊大多是河洛人,有唱也是唱挽茶歌。有一次採茶,聽到新柑坪有悠揚的山歌,我們就在聊起。
『姊啊!姊啊!彼邊山頂挽茶ê人上蓋gâu會曉唱山歌,你嘛唱兩條仔和in應看覓。』
『咱嘛毋是純客人,哪會曉呢?我只會一半句仔!如果你想學就過去學啊!』」
「常聽到新柑坪人唱山歌嗎?」
「常啊,新柑坪上面還有茶廠,是我們復興地區第二大規模,種茶採茶人多。卡早有一位新柑坪人常下到河邊看牛,很會唱山歌,實在要跟他學幾條才好。」
不過,葉阿婆還是被我們慫恿,臉紅紅的對著我們年輕人,開口唱了幾句河洛挽茶歌:
「這邊看過伊邊山喔,看著阿娘啊是紅唇喔,想欲暗時恰你睏喔,驚你丈夫啊轉來巡喔。
白衫穿來是白呵呵喔,爬山過嶺是花退過,尋無兄哥是真正糟,今暗是ve叨位矬?」
葉阿婆掩著嘴臉紅紅,還邊唱邊問邊笑:
「an ne唱敢好?見笑代!」好像回到唱歌的那個少男少女打情罵俏的年代,人群爽朗熱情笑聲。
「其實那時的年輕人是不准自由戀愛的,都大人唱。」
「這裡還有甚麼娛樂嗎?」
「都要工作啊!無閒娛樂啦!過年兩天跌三烏,然後就立春下田。收穫才是最好的娛樂啊。」
15.回家
站在五十二年前同一地點,今天雲淡風輕。老先生們話匣子打開,在視野廣闊的懸崖邊,聊著舊時的點點滴滴。
當年他們為何被遷移?因為很不巧,他們的祖先選擇到了後人的優良建壩位址上──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可是水庫雖然造福了整個國家社會,卻沒造福這批移民多少。其實他們要的不多,兩斗米就會唱歌;可是他們移民海邊後才發現,海邊砍除防風林後的地全是海沙,種田無法收穫、石門水庫的水又姍姍來遲、鎘汙染田有毒不能耕、工業區廢水污染、八里火力發電廠空污……卻任他們一再的在海風裡哭泣;甚至唯一專設的移民小學──樹林國民小學,現在也因為工業區空污,正面臨被遷校或廢校的未定命運。
光從物質條件來看,這山裡未必是桃花源,甚至是艱險地;然而他們移民後生活驟變,兩地比較之下使他們懷念故鄉。如今五十二年熬過來後,生活應該有改善,兩邊都是好故鄉了吧?
我問湯老先生:
「這懸崖路這麼小,要是不小心地震崩了怎麼辦?」
「地動、水災、風災,本來就是專收艱苦人的。」
我問年輕的湯先生:
「湯先生,我這樣到處發問,像山精吧!(好奇或沒見識的人)」
「哪裡,這些故事也是我從小最喜歡聽的。這些記憶不能被洗去,所以才會安排老人家帶我們回來,除了想看故事裡的場景,最重要的是想看父親站在老家前面笑。」
湯老先生看看時間該回家了,大聲朝著在老家旁的大石陣中,玩捉迷藏的孩子們喊:「回家囉!」
回家?
老先生們屬鮭魚,可是孩子們卻相反,屬於鰻魚──海裡出生後才洄游淡水河成長。所以從湯先生這代起,應該是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是故鄉──鰻魚要回家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