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台大北護分院,必經過可能是台北唯—倖存的𥴊仔店(註:竹敢上下—字,上竹下敢。讀音同敢。竹编盤子放物件買。亦是柑仔店的意思。)內江街的「快春」。買傳統糕仔餅、鹽酸甜到汽水、金紙攏有,比超商還齊全,只缺沒有冰的食品。
回憶1946秋從鄉下,來到台北市上東門國小(旭小)二年,租華山町七間仔(今齊東街)的巷內。隔壁有一間小柑仔店,只賣糕仔(當時未有餅乾)、金含(編註:如彈珠大小的堅硬糖果,可含上很長時間)、尪仔標……物件很少,我偶買一次一個金含。
我最好奇的事:好多吃物,都是勞動商人單肩挑著二擔竹籃子,赤腳沿巷叫賣。
透早,賣豆腐仔是吹著小鼓吹(編註:嗩吶)「PPPP」的發出聲。籃子上有層層的木板,中放有表面方格紋路的大豆腐。買再用鐵片割切。賣豆腐的,最簡單的吃法,是澆豆油、配糜,配飯。不然就是煎豆油或鹽。
還有叫「賣魚的!」都是俗魚如鲨魚、缸魚、狗母梭。叫「賣菜的!」甕菜、白菜……現有蔬莱,當時多還未有。都在早上傳來,「賣魚」、「賣菜」的叫聲,我所知的許多魚名和菜名都是當時大人買賣時聽到的。七間仔都是勞動者,我的一個同班同學和我一樣愛畫圖的蔡錦宏(從未見)的阿公,也在賣菜,老母常向他交關(編註:光顧),其實我父親和他一樣的老。
下晡(編註:下午),常常遠處傳來「叮噹叮噹」的鈴聲,我們知道買醬菜、豆鹵(編註:豆腐乳)推車來了。一碟醬菜,或半塊鹵,就可以配一頓的飯(糜)。
還會出現小鼓聲,賣針線化妝品的來了。他推著有許多抽屜的木櫃車,一手左右搖著小鼓柄,兩條小鼓錘,搖出咚咚咚的聲音。
最難得還有午夜清澈的遠而近(燒肉粽)聲,真的有些凄涼。阮屋邊亦是巷仔,我與老父睡的床舖,沒有窗子,只有幾塊紅磚縫空著透氣。入冬天難得老父疼子,有時候,從磚縫中買燒肉粽,真是無上的享受。
不料隔年的二二八,這些叫買者,都消失一段時閒。不記得過多久他們又恢復了?直到高中畢業,我離開了七間仔,這賣聲似乎減少了。搬到更是工人階級的三重埔,再也沒有聽到這些叫賣的聲響。
我記不得他們的容貌,然而他們勞動的聲音和赤腳挑擔的形影,永遠烙印在我青稚的腦內。他們是我家勞苦階級的長輩。我一生都不忘,一直想把他們畫出來。然而我也許沒有能力,尤其我也沒有決心,去寫真台北街頭叫賣的歷史圖像。
和𥴊(竹敢)仔店一樣的命運,和這些單獨的街頭流浪叫賣者,都被資本家併吞了,進了歷史的灰燼。
1970年代,我在師大附近遇到了一個賣菜的。時代進步了,他不是用肩挑的,是用腳踩的五輪車。一談,他的兒子原來是我兒子同一小學校的同年生,並不互相認得。因此我每次看到,總是舉手把他攔下來買,菜比較貴,沒有關係,但是經常剩下葉黃菜爛。我實在很難挑。每次都跟他買。他還買甘蔗,我沒有牙齒,還是跟他買。年復一年,各自的小孩子都大了,在工作。這已是超級市場林立, 菜市場東西又多。頭髮變白的他,已經不易踏動沉甸甸的菜車。我向他說你要賣給誰?他說都是主顧!家中還是要有收入,若要改行,不可能。
十幾年前,我退休的時候,大概也已經看不到他了,我有退休金。他呢?
社會的進步,資本愈是集中,個人很難一個人獨立的營生,一個獨立的柑仔店也很難獨立的生存下來。資本主義的社會,不是強調獨立自由嗎?我無能也無力去改變。我小時候看到的那些叫賣者,我何處去問他們的子孫好嗎?
我很期待也很害怕再遇到那個賣菜的跟我一樣的老頭,我敢問:你生活好嗎?
〈2018年9月6日凌晨5時老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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