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烹飪是人類獨有的文化儀式,也是最誠實的歷史。以時光為火、風土人情為料,端上桌的,是一盤曾經繁華或苦澀頑強的吉光片羽。是一部濃縮、油炸、熬煮了的國史、風土誌或家族傳記。代代經口入腹,滋養血液體液,卻可能相忘於記憶。
參與電視劇《燦爛時光》編劇時,即把台灣古早味編入讓那段晦暗歷史而更嚼出百感五味的鄭心媚,將繼續蒐羅台灣庶民飯廳裡的「手路菜」,說的既是那盤裡的味道、也是上菜人家的故事,將一道一道為《民報》讀者上菜。第一道菜,是她們鄭家的「味自慢」。
洋蔥、荸薺、紅蘿蔔、青蒜、豬肝切丁,然後加上絞肉、魚漿、雞蛋、鹽巴、胡椒、麵粉少許,混合調味,再拿出神奇的豬網油,把餡料捲起來,分切小段後,裹上太白粉與蕃薯粉,放在掌心裡滾動成形,最後下鍋油炸,花了兩個多小時備料的這道雞卷才終於大功告成。
這道手路菜,每年只在過年做一次,而且母親非得等到全家齊聚了,才會開炸,有好幾年,我哥因為工作值班的關係,總在初二才返家,母親就會等到那天,才上這道菜。油鍋熱起,滾得白白胖胖的小丸子下鍋浸泡,隨著溫度升高,白色小丸子漸漸露出紅暈來,這時酥炸的香味滿溢整個屋子,聞香的家人,就會一個接著一個,摸進廚房裡,偷偷塞一顆進嘴裡。對我們家來說,這道「雞卷」才是正港的團圓菜。
攤開一張漁網般,有著薄膜的白色網西,看起來就像新嫁娘的白紗
雖然從小吃到大,但裡面每樣餡料都切得細細碎碎,只知道咬下一口熱騰騰剛上鍋的雞卷小丸子,魚肉汁噴發,滿口鮮甜,但裡面包裹著什麼,我從來沒有探究過。一直到這幾年才知道,原來「雞卷」裏頭,沒有雞肉,「雞卷」的發音來自於台語「多」捲,意思是將多餘的菜料捲起來。想來是古早時撿省的清冰箱(菜櫥)料理,但不知為何,發展到我家裡的傳統,卻成了繁複多工,食材講究的手路菜。
近十種餡料,每樣都得仔細剁切,母親說:絕對不能用機器絞碎,刀子細切,才能保留食材的口感,讓每樣餡料,既能互相融合,又可鎖住屬於自己的味道。魚漿不能買現成的,請魚販用新鮮魚肉現打成漿,絞肉則要挑肥瘦各半的五花肉,更重要的是,那包裹餡料的「網西」,是豬腹腔裡的一層油膜,每頭豬只有一大張,得趁早請豬販特地留下來。母親說,以前豬肝、網西,都要用搶的才買得到,但現在沒什麼人要吃了,如果沒特別請豬販留下來,就會丟了。
攤開一張漁網般,有著薄膜的白色網西,看起來就像新嫁娘的白紗,帶點夢幻的色彩,我實在很難想像,古早台灣人,怎麼會想到把這白紗片下來,包裹餡料,高溫油炸下去,網西裡飽含的豬油被高溫擠壓出來,只剩下香酥的口感,是整道雞卷畫龍點睛的一環。
圓滾滾的雞卷在油鍋裡,慢慢發紅,從邊邊角角透出的豬肝,則發出暗褐色的油光,母親一邊翻炸,一邊搖頭說:也不知道以前家裡那麼窮,為什麼每逢過年,餐桌上沒有雞、魚都可以,就絕不能少了這道菜,尤其是裏頭特別加的豬肝,這在以前的苦日子裡,可是珍貴高檔的食材,但一到年前,清晨五點,阿公就會到市場裡把所有備料買齊,堆在廚房桌上。「看到就知道該動手做了,你阿嬤教會我後,就不進廚房啦!」
母親的語氣裡藏著怨懟,捲雞卷的手卻沒有停過,阿公、阿嬤相繼過世後,奇妙的是,母親再怎麼覺得做這些三牲五禮的節慶祭拜繁瑣疲累,卻不曾落下哪一個環節,就連團圓的雞卷也是。她總一邊叨念,一邊盼著全家人齊聚的時候,開始準備這道菜,我想對她來說,那是不喜歡也得承續下去的一個家的傳統與認同。
我問母親,阿嬤的這道菜,又是從哪裡來的?母親搖搖頭說,她也不知道,只聽說,日本時代,阿嬤家境富裕,繼承了三間店面,文具、雜貨一連排開,麵粉、雞蛋,這些食材,店裏拿就有,所以不只雞卷,就連酥炸高麗菜丸,都非得要吃不加一滴水的做法。「剛嫁過來的時候,加了水進麵粉裡和,還被罵了一頓。」
兩夫妻只剩下一隻鵝,把那隻鵝賣了六元,後來才靠著那六元,重新開始
看著滿滿餡料的雞卷,我想起了阿公葬禮時,我被推舉寫祭文,實在不知道該怎麼下筆,只好把記者的採訪本領拿出來,先去訪問阿嬤。誦經的喃喃聲,搭配著間歇的鑼鈸,在炙熱的帳篷下響起,在我的探問下,阿嬤第一次談起過往,她想起的是那一隻鵝。
那年阿公幫朋友作保,欠了銀行一屁股債,抵掉三家店面,還不夠還,銀行查封掉所有財產後,兩夫妻只剩下一隻鵝,抱著那隻鵝,坐火車翻山越嶺來到後山躲債。「阮去市場,把那隻鵝賣了六元,後來才靠著那六元,重新開始。」
阿嬤瞇起眼,迷迷濛濛的,好像在遠方看見了那隻救命鵝搖搖擺擺地走來,她撇著嘴角,淡淡地又補了一句:「你阿公,就少爺,什麼都做不來!查某郎,沒結婚嘛金好….。」
朔風飛起,對阿嬤來說,這輩子,榮華在婚姻裡轉瞬消失,阿公唯一能補償,而她唯一能回味的,也許就是這一顆過年時才能吃到的奢華雞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