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76年，善牧修女會應邀來台，為的是一個令人心痛的社會問題──少女被騙、被賣。當時的社會新聞，「救援雛妓」是最常出現在報紙的關鍵字，善牧修女們來到台灣後首先接手少女中途之家「德蓮之家」的服務。許多被警方救援出來安置在「婦職所」，也就是協助這些少女轉職的訓練所，再轉介到善牧的少女中途之家，而卿卿，就是其中一個。
回首當時，三十年過去了，許多少女在這樣際遇中，一了百了，曾經是共同的想望，但是她們終究撐了過來，而且活得有聲有色。與其說卿卿的故事是一個奇蹟，不如說，從卿卿的身上，「復原力」奇蹟般地讓她挺過人生的風暴。如今四十多歲的她，圓熟，樂觀，傷痛並非不著痕跡，只是這些痛，在歲月的歷練中不再如重石般壓迫，反而羽化成蝶，在人生低潮時只剩輕舞，讓她可以笑談，可以看開。
我從小就被阿嬤罵到大、打到大
我是被領養的孩子，他們領養我之後生了弟弟，之後就變成單親家庭，只有媽媽，但媽媽在外地工作賺錢，把我和弟弟交給阿嬤帶大，我跟媽媽幾乎沒有見上幾次面。那個時代鄉下觀念非常傳統，阿嬤重男輕女，弟弟是她口中的金孫，非常受寵，而我卻從小被她罵到大、打到大。
媽媽不常回家的日子，最疼我的人就是阿公，但好景不常，阿公在我國小二年級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在這個家，失去了被保護、被疼愛的感覺，後面等著我的，是生不如死的童年。家裡少了阿公，經濟變得更不好，只靠媽媽工作寄回家的錢，儘管如此，阿嬤還是很愛賭博，賭輸了打我，賭贏了也要打我，幾乎是照三餐打。我還記得有一次她抓了我的頭髮就往浴室走，那時候浴缸剛好放滿了水，我的頭就這樣被她壓入水中，從此我便對水心生畏懼；還有一次，她氣到抓我去撞牆，我被撞到滿身是傷……我常常一個人躲在家裡的角落偷哭，心裡想著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在痛苦的日子中，我時常會到神主牌那邊跟阿公聊天，阿公很高大，總是給小孩很多的安全感。睡覺的時候，偶爾會聽到木頭地板上輕輕的腳步聲，我告訴自己是阿公回來看我，這樣想著，就覺得很安慰。
一張賣身契，讓我童年的黑暗時光繼續蔓延
一直到十二歲的時候，還剩不到一年就畢業了，阿嬤跟我說，你趕快去打工賺錢，女孩子念那麼多書沒有用，以後還不是嫁人，不如早點賺錢幫忙家裡。當時我年紀還小，什麼都不懂，只知道有天阿嬤把我關在家裡不讓我去上學，一周後老師來家裡探訪，問我為什麼不去學校，阿嬤說我的囡仔我自己教啦！你們老師不用管那麼多，反正你也是領薪水上班，就這樣把老師趕走了。那天下午，來了一個阿姨，阿嬤叫我跟她去台北的餐廳打工，然後要我在一張紙上面簽名，我不知道那張紙就是賣身契，一簽完就被她帶到台北。
那幾年最常聽到的話就是：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到台北之後，才知道工作的地方根本不是什麼餐廳，一間、一間的小房間，連白天都不開燈，非常昏暗可怕。我問老闆娘為什麼不能把燈打亮，她說你別管那麼多，我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後來她帶我到一個飯店，跟我說你進去之後會看到一個叔叔，他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我看到那個叔叔覺得害怕，他哄我過去，我問他你想幹嘛，他說妹妹我們來玩一個遊戲，就開始脫衣服。我看他光著身子，嚇到衝出房間，問老闆娘為什麼叔叔不穿衣服，她說他只是在玩遊戲，他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回她打死我都不要回去那個房間，她就騙了我吃下一顆糖果，後來我頭越來越昏，我醒來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辦完事了，那時的我，才十二歲。
我一直哭，吵著要回家，老闆娘說你阿嬤已經把你賣掉了，你還想回去？為了你我花了八十萬，你以後只能乖乖聽話，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我也曾經想逃，看到別的女孩試著逃走，都被打得半死，我們住的地方外面總是圍著一堆保鑣。在那個黑暗的工作場所，我看到好多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很多都是原住民。有次偷聽到老闆娘跟那些流氓的對話，談到一個不斷逃跑又被抓回來的女孩，她說就把她處理掉丟去基隆河，從此我再也沒看過那個女孩……我嚇壞了，不敢再想著逃跑的事，只不過在這種沒有指望的日子中，和那個在家裡的我一樣，一直想著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十五歲那一年，我終於逃出來了
三年多之後，我十五歲，有次警察來臨檢，心想救星終於來了！警察要我交出身份證，我說我的東西全部在老闆娘那邊，想想這三年多黑暗的日子，我還真的沒看過我的證件長什麼樣子。後來警察把我帶到婦職所，我才知道這是一次掃黃專案的大行動，很多人都被救出來。
三年多來，我沒有上學，沒有讀過一本書，被無數個男人欺負，在暗無天日的房間窩著，偷偷藏私房錢為了哪天能救自己，卻被老闆娘打個半死……這一天，我終於逃出來了，看清楚原來世界長成這樣。
我問修女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修女說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在婦職所一段時間之後，我被轉介到善牧的中途之家，一看到修女，我就感覺很開心、很溫暖，覺得這裡像一個家。我還記得當時陪伴我的是鄧修女，她很有耐心，很常開導我，還帶我去望彌撒，聽神父講道理。其實剛逃出來來到善牧的時候，我還是想不開，有幾次想就這樣死掉算了！修女跟我說，人到這個世界上是要接受考驗的，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美好，但你可以努力的，就是想辦法去創造你要過的生活……這些激勵的話，從來都沒有人對我說過，從童年到青少年，有的就是被罵、被打，被利用身體賺錢。我也很常問修女，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會遇到這樣的事情？修女告訴我，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也為我安排心理治療，慢慢修補我心裡的傷口。
被賣掉的日子，中輟學業，其實重拾學業很辛苦，但修女努力讓我回到學校，我也從十五、十六歲開始花了七年多的時間讀到高職畢業，半工半讀。雖然上學要面對比自己年紀小的同學，而且我不是那麼喜歡念書，看到課本密密麻麻的就想睡覺，但我問自己打算一輩子都在工廠工作嗎？於是憑著一股毅力，就這樣拼著把學業完成。
這些溫暖養分，給了我面對人生低潮再站起來的力量
在善牧七年的時光，現在想起來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轉捩點，因為這個大家庭溫暖無比，它給了我養分，在後來人生的路上跌跌撞撞，我才明白這樣的養分讓我在經歷低潮時有了重新站起來的力量。
後來的我，經歷了兩次情傷，一次是論及婚嫁的男友，因為愛喝酒、不負責任，我離開了他；一次是我的前夫，當初會跟他結婚是因為單親家庭的他認真工作，也很孝順母親，但結婚後不到半年，他把工作辭掉，就這樣一蹶不振，家裡的經濟重擔全部落在我身上。結婚四年多，他還是懶得去找工作，不只他，他的家人也全靠我，我們終日為錢吵架。後來我離開那個家，這段婚姻帶給我很大的傷害，前夫遲遲不肯簽字離婚，為的就是還能從我身上得到好處。
終於離婚的我，兩段不愉快的戀情和婚姻並沒有擊敗我。此刻的我，年過四十，回首過往，我的人生經歷許多別人無法想像的故事，但還好當初有修女們的輔導，讓我看開很多事情。
現在的我過得很好，變得更圓融、成熟。走過這些傷痛，我總能站起來，繼續過著正常的生活。我會在臉書分享正面能量的文章，鼓勵我的親朋好友。我還是很想戀愛，但不再是以前那個傻傻地默默付出，忍痛犧牲的角色，我真的覺得女人應該多愛自己一點，要自立，沒有男人也可以過得很好，要創造什麼樣的人生是靠你自己，而不是靠別人。人生總要面對許多事情，時間過得久了，想開了，太陽就出來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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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蔡宓苓執筆，天主教善牧基金會授權刊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