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功與荷蘭東印度公司在台灣的決戰,是台灣史、東亞史乃至世界史上的一件大事。如果鄭成功沒有打走荷蘭人,台灣一直在荷蘭東印度公司治下,大清帝國大概也沒有攻取台灣的興趣。那麼,日後荷消英長,台灣會不會也轉到英國東印度公司治下,和印度同其命運?
又如果台灣經歷了荷治、英治,成為歐洲帝國在東亞長達數百年的殖民、貿易據點,會不會因地理之近、交流之繁,而對中國或日本造成更密集的影響,使這兩個國家更早認識歐洲的工業革命及政治革命?若中國和日本因與台灣之交流,事先打好了預防針,又是否可以避免近代史上面對歐洲帝國主義時一連串的挫敗?
鄭荷當年一戰 改變台灣命運
歷史無法重來,猜想也只是空想。但身為台灣人,對於鄭荷之戰當有更深刻的認識。畢竟,今日之台灣所以如此,還在於當年這一戰改變了台灣的命運。
鄭成功本身就是一則傳奇,他的身分被多重使用。於中國,他是證明台灣屬於中國一部分的重要例證;於台灣,他是驅逐荷蘭人建立東寧王國的獨立先驅;於日本,他是揚威海上的日本人之子(鄭成功的母親是日本人田川氏);於荷蘭,他被稱為「國姓爺」,是東印度公司橫行七洋時代少見的慘敗;於第三世界,他則是歷史上第一個實實在在以優勢海軍兵力擊退歐洲殖民者的異數。
台灣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在東亞建立的重要貿易據點,荷蘭人在這裡蓋城堡、派駐軍、招募漢人農夫、引進水牛、農作物、向原住民傳教、建立台灣、日本、中國至東南亞的貿易航道等等,前前後後花了不少資本,也靠台灣賺了很多錢。荷蘭駐台最後一任長官「揆一」投降鄭成功,獻出台灣之後,遭到該公司巴達維亞(即今印尼雅加達)當局判處死刑,後改判無期徒刑並流放小島八年,嗣經其家人及荷蘭本國政要多方營救,在繳交高額贖金並與公司簽署競業禁止及保密協定後,才在一六七四年獲釋,遣返荷蘭。
《被遺誤的台灣》 荷將敗戰答辯書
荷蘭東印度公司為了向股東掩飾這一次丟失台灣基地的挫敗,把揆一當成代罪羔羊,將失台之責都推到他身上。揆一為了自己的榮譽,私下寫了這本《被遺誤的台灣》,且鑽了法律漏洞,在他與公司簽署保密協定之前,就祕密將書稿送回荷蘭本土,之後並以化名「C.E.S」印行出版。
換言之,本書就是揆一對鄭荷戰役失敗的答辯書,其中不但引述諸多東印度公司內部機密文件、往來書信及會議紀錄作為證據,更有第一手現場報導。在台灣歷史課本中,若不提這本書,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一項漏失!
拋開傳統中國的觀點,我們也許可以由本書重新思考鄭荷戰役的歷史意義。
由書中所述,我們可以發現荷蘭治下的台灣、西班牙治下的呂宋(即今菲律賓)及日本等地,都相當注意滿清入關與鄭成功作戰的消息,當他們發現鄭成功在中國本土與清軍作戰失利時,都非常緊張。因為他們認為若鄭成功在陸地上打不過韃靼人(當時荷蘭稱滿州人為韃靼人),勢必轉向海外發展,那麼他們就要擔心自己成為鄭成功攻擊的對象。
鄭成功在中國本土的反清復明戰役中,時勝時敗,也就一而再、再而三的推遲了他攻略海外的計劃。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巴達維亞總部受此「狼來了效應」影響,誤信以該公司在海上的強大勢力,應當足以威震四方,讓鄭成功不敢公然挑戰。因此台灣長官揆一多次回報鄭成功的軍情,預判鄭軍會攻打台灣,請求總部救援等等請求,都遭到忽視及擱置。
荷蘭誤判 鄭成功挾大軍攻台
但歷史已經證明了荷蘭東印度公司巴達維亞總部的判斷錯誤。當鄭成功在福建厦門的基地遭受清軍重創之後,退無可退,終於回到海上,挾大軍向台灣而來。
彼時台南市的安平區還是一片台江內海,荷蘭人在內海與外海間的廣大沙洲「大員」上建立了熱蘭遮城,即今日之安平古堡,城堡外並有熱鬧的市鎮,史稱大員市鎮或熱蘭遮市鎮。此外,又在面臨台江內海的台灣本島上建了一座普羅民遮城。
荷蘭人將總部熱蘭遮城設在大員沙洲上,一方面可與外海相接,有航運貿易之便;二方面有風平浪靜的內海可以泊船;三方面隔著寬廣的內海,台灣本島上的漢人或原住民若發生騷亂,必需渡過台江內海才能攻擊熱蘭遮城堡,不可能是荷蘭人的對手。之後,荷蘭人為了加強對台灣本島的控制,才又隔著內海建了一座普羅民遮城與熱蘭遮城遙遙相望。
荷蘭東印度公司這樣的建城模式,在面對台灣統治時,相當理想。但在面對海上攻擊時,就不太妙了!
1661年四月三十一日,在荷蘭守軍欠缺防備的情形下,鄭成功的海軍突襲由鹿耳門水道進入台江內海,迅速登陸台灣本島,取得壓倒性的優勢,很快的就讓普羅民遮城投降。此時,鄭軍才回過頭來攻擊大員沙洲上的熱蘭遮城。此城孤懸於沙洲之上,毫無腹地,內、外海都受制於鄭成功的水師,情勢自是極為不利。
雙方交戰之後,荷蘭守軍以精良的大砲重創鄭成功的軍隊。揆一曾對鄭成功提出談判條件:第一,鄭成功撤軍,荷蘭願賠償所有費用;或第二,荷蘭願意將台灣本島全部交給鄭成功統治,只保留大員沙洲及其上的熱蘭遮城作為貿易據點。當時揆一認為鄭成功應當會接受第二個條件,避免與東印度公司全面翻臉。
歷史證明揆一錯了。鄭成功堅持要求荷蘭人全面退出台灣,揆一乃決定負隅頑抗。
鄭成功必勝信心 氣候因素
鄭成功必勝的信心來自於氣候,因為台灣海峽上特殊的東北季風,有半年的時間帆船只能由北往南走,另外半年則只能由南往北開。鄭成功攻擊台灣的時間,帆船無法南行,所以他認為揆一無法向東印度公司在巴達維亞的總部求救。等半年過,就算有求救船開回巴達維亞,巴達維亞的援軍又要再等半年,風向改變後才能往北開到台灣。因此鄭成功認為他很有時間可以慢慢攻打熱蘭遮城。
不料鄭荷海戰中,鄭軍雖然得勝,卻讓一艘荷蘭快艇逃脫。這艘快船沿著海岸線艱苦的逆風航行回到巴達維亞,通報了國姓爺攻打台灣的緊急軍情。東印度公司大吃一驚,卻一時間派不出援軍。按照揆一在本書裡的指控,當時巴達維亞當局人人畏戰,找不到資深的作戰指揮官。最後,只好讓一名投機份子「卡烏」領軍北上赴援。
而當這批荷蘭戰艦出現在台灣海峽時,的確嚇了鄭成功一大跳,以為荷蘭人派出二千人以上的大軍來援。可惜荷方戰艦厄克號在暴風雨中觸礁沈沒,人員被鄭軍俘虜,供出荷蘭援軍其實只有四百人的實情。
此時,揆一得知清軍的靖南王耿繼茂正在中國南方與鄭軍交戰,取得不錯的成績。乃打算聯清制鄭,計劃派出戰船與清軍合作消滅鄭成功在中國本土的部隊,以逼鄭成功領軍「反攻大陸」,用此「圍魏救趙」之計來解台灣之圍。但荷蘭援軍將領卡烏實在是個大草包,在小小的交戰挫敗後,了無戰意,藉口他要負責去中國聯絡耿繼茂,便帶著赴援戰船出海,趁機逃向暹邏(泰國)去了。
此時揆一領導的熱蘭遮城已經抵抗鄭成功的圍城九個月之久。鄭成功一開始的強攻曾遭受荷蘭守軍的大砲反擊,損失慘重,所以後來就作圍城之計,以拖待變。果然圍城日久,荷蘭軍心動搖,一位荷蘭中士羅狄斯出城投降並對鄭成功獻計,使鄭軍順利攻占制高點烏特勒支碉堡。
事發至此,熱蘭遮城再也無險可守。揆一見大勢已去,簽字獻城。鄭成功則讓荷蘭人「光榮退出」,作為交換。
話說當時荷蘭守軍至多也不過一千多人,對抗鄭成功二萬五千人的大軍。以大員沙洲上之孤城,居然備有火藥及食物可以頑抗九個月之久,可見荷蘭人對台灣經營之深,及其於武器方面所占有的優勢。鄭成功之勝,勝在天時、地利、人和、軍隊人數及計謀。孫子兵法曰:「十則圍之。」,鄭成功圍城屯田,休養軍隊,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巴達維亞總部則見死不救,失誤連連,又怎能不輸呢?
依台灣長官揆一的自辯,他早已認清國姓爺對台灣的威脅,並提出警告。所以巴達維亞總部裡的人事恩怨及主事者的昏庸無能,才是荷蘭東印度公司遺誤台灣的罪魁禍首。他為了個人的榮譽寫下這本書,也為台灣留下了極為珍貴的史料。
海上霸主顏面掃地 隔年掃蕩金廈
荷蘭的東印度公司丟失台灣,海上霸主顏面掃地,當然不會就這麼算了。隔年,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艦隊掃蕩了鄭成功在厦門和金門的基地,更讓金門全島盡成廢墟。不過這是後話了。
本書除了就戰役的記述外,還描述了很多當時荷蘭人與漢人及原住民的互動情形暨風俗習慣,可說是極為珍貴的史料。
比方說:「不少荷蘭婦女和孩童也在上述暴行中喪命。至於未被處死的荷蘭婦女,容貌姣好的被中國將領先挑走,其他的則分發給下面的部屬。」,這是中國古代的慣行,鄭成功的軍隊多是海盜出身,自是難免。
在揆一投降之後,這些被擄的荷蘭婦女鄭軍送回。書中記載:「這些婦女的際遇好壞,端看她們的中國主人而定。分發給單身男子的荷蘭婦女,通常會受到相當的憐愛,因為中國人很渴望能獲得女性,對於荷蘭女人更感新奇。因此,日後當荷蘭人獻城投降,這些婦女根據投降協定被送回荷蘭人陣營時,她們對中國人並沒有太多怨言,只不過是肚子裡多了半個中國人。荷蘭的士兵和水手不會太挑剔,並不那麼介意她們的過去,因此某些荷蘭人把她們視為優質寡婦,娶為妻室,但有幾位要等到生產後才結婚。」由此可知,這些海上男兒並不太計較世俗的道德教條,當時應該有一些台荷混血留在台灣,也有一些台荷混血在媽媽肚子裡被帶到了荷蘭。
書裡又說:「至於分發給有婦之夫的荷蘭女人,她們就沒那麼幸運了,因為善妒的中國妻子總是以各種方式來欺侮、折磨他們,把她們當作奴隸,驅使她們擔當挑水、砍柴、舂米等苦差事。因此,當她們後來回到我方陣營,就大聲控訴中國人,述說中國人的種種虐待。」所以,當有個大老婆在家裡,金絲貓就變成番婆加外傭了!這一點,可能是古今皆同也說不定。
總之,這本有關台灣歷史的重要著作,於揆一生返故國的翌年,即一六七五年,荷蘭人退出台灣之後的第十三年,在阿姆斯特丹出版,流傳並不廣。直到十九、二十世紀,帝國主義正式向中國扣關的年代,才又被迻譯為英文及日文。尤其得力於日治時期台灣總督府的資助出版,用以作為日本人殖民台灣的參考資料。
國府遷台後,周憲文、夏德儀教授等人利用台灣銀行的資力主持「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近三十年,做了非常多台灣文獻的整理及翻譯工作,也曾於一九五六年出版本書中譯本,但早已絕版多年。
2011年,非學界中人的林野文先生以一己之熱情重譯此書,由前衛出版社出版,默默為鄉土貢獻一本註定是銷路不佳的經典著作,實在是了不起的志業,令讀者感動。惜哉本書底稿乃是甘為霖牧師(William Campbell)的英譯本,而非由揆一之古荷蘭文原本直譯。當然,這是求全之毀,只盼這美中不足之處,他日有能人可以完成。
原刊登於民報2014-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