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信我者得永生:兩個陳永生的白色恐怖悲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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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我者得永生:兩個陳永生的白色恐怖悲喜劇

2017-04-02 14:42
出身紅衛兵的陳永生,投奔台灣後頗獲當局青睞,1971年更派赴日本參與「反共外交」。圖/19710124中央日報二版
出身紅衛兵的陳永生,投奔台灣後頗獲當局青睞,1971年更派赴日本參與「反共外交」。圖/19710124中央日報二版

基督教有云「信我者得永生」。這句話在宗教上,有其深奧義;但也常用在政治上,而有其諷刺義。本文要講的,是兩個陳永生的故事,他們在台灣戒嚴年代,「順我者生,逆我者亡」的政治環境下,命運有天壤之別,從而名字也有悲喜之異。

第一個陳永生:批評政府,遭重判10

第一個陳永生,1916年生。江蘇儀徵人。家境貧窮,是家中獨子,畢業於中央大學外文系。中央大學1915年成立於南京,前身為東南大學,名師濟濟,足與北京大學分庭抗禮。該校外文系的前身即吳宓創辦的、當時中國唯一的西洋文學系。陳永生在該系學風薰陶下,加上貧家出身而刻苦求學,成績應該優異。後來隻身來台,在高雄女中當英文教師。

在台灣白色恐怖史上,讀外文系的、當英語教師的政治犯不少(如柯旗化、李世璋、王平雷等),這和他們資訊比較多元、思想比較自由有關。陳永生也不例外,判決書就說他「思想左傾,言論偏激」。1950年3月,蔣介石「復行視事」,高雄女中舉行反共抗俄宣誓,他拒絕宣誓;同年5月1日,又在週會上「公開攻擊政府,反對反共抗俄國策」。

保安司令部根據密報,指派高雄市警察局在5月2日將他逮捕,並從他的宿舍搜出《從唯心論到唯物論》、《泡沫集》。《泡沫集》可能是左翼團體「泡沫社」出版的刊物,《從唯心論到唯物論》則是列寧的老師普列漢諾夫的名著,由中共托派王實味譯成中文。本來,陳永生只是批評政府、閱讀禁書,照政治案件慣例,輕則感化,若以「為匪宣傳」罪判刑7年,就已經很重了。但案件審理過程,不知是誰痛下毒手,竟用「連續以文字演說為有利於叛徒之宣傳」(也就是連續為匪宣傳),把他的刑期加重到10年。審判官沈子誠具名的判決書,指控他「中毒已深,思想背謬…自應以連續犯依法論科」,卻遮掩不了恣意判決的真相。

心魂喪失,換來言論自由

這種超重判決,對陳永生是一大打擊,但他的悲劇不僅於此。不知是否在偵訊階段受到酷刑,或是其他因素,他在1953年2月被移送新店軍人監獄之前,已經發瘋了。同年7月,監獄長楊又凡呈文國防部軍法局長包啟黃,說陳永生「自入監以來,言行荒謬」、「當眾辱罵元首」、「高呼毛主席萬歲、打倒蔣匪等等,影響監犯守法情緒至大。」

楊又凡說笑了,陳永生這些突破尺度的言論,都是政治犯最愛聽的。整個軍監,大概也只有這個「瘋人」,能享有這「100%的言論自由」。楊又凡除了將他「隔離」、「予以個別管教」(這在新店軍監,即是關入禁閉室或隔離房,兩者都是虐囚手段),又藉著捏造「軍監叛亂案」的機會(對47名獄方眼中釘的政治犯進行二度加害,其中15人被處死刑),把陳永生一併列入,移送保安司令部偵辦。

當時沒有「精神障礙辯護」,精神病患照樣定罪。審判官聶開國具名的判決書,除了追究他在獄中的言論,還以他在偵訊時供稱「我認為共產主義是對的,因為就是民生主義」(這可是孫文自己講的),判他刑滿再交付感化,把他的刑期,從10年追加到13年。時為1960年2月4日,陳永生刑滿在即,這時再追加3年感化,對陳永生又是一大打擊。

禍不單行:刑期追加,病魔摧殘

然而陳永生的悲劇還不僅於此。在他的受難史中,2月4日是一個特別日子。1953年2月4日他被送入軍監,1959年2月4日因腎臟病惡化,全身水腫,送到陸軍第六十一醫院治療,這是他第一次送醫急救。此後,據筆者所見官方檔案,他至少還有五次命危送醫,症狀除了腎臟病、全身水腫,還有惡性貧血;其中有多次是病況並未好轉,即因醫院分配給新店軍監的床位有限,當軍監有新的垂危者送來,陳永生就得提前收監,因此始終無法治癒。當然,陳永生屢次住院,在很大程度上,跟軍監的虐囚環境有關。

陸軍第六十一醫院,即今三軍總醫院北投分院。原在北投,後遷基隆,再遷回北投,陳永生是送往基隆。和馮馮(海軍案受難者)比起來,陳永生算比較幸運的;馮馮在1950年代初期,待過北投,親歷慘無人道的「醫療」(電療如電刑,水療如水刑,藥療如藥刑),俱詳其《霧航》中冊。另外一提的是,1959年4月陳永生第四次送陸軍六十一醫院治療,不久軍監又送來一位病危的政治犯田海,陳永生因此再度收監。6月11日,田海即因肺結核病逝。

田海的事蹟值得一記:他是台中人,任花蓮糧食事務所課長。曾參加二二八,被管訓三個月。出獄後,據官方指控:「復撰寫反動標語二則,謂36年2月28日是台灣流血革命史,是台灣事變紀念日,是中國無知殺台灣同胞,要全力反抗中國OO部隊等語」,囑陳進豐貼在花蓮《中央日報》及《東台日報》閱報牌上。只因這樣,官方就將他重判15年,陳進豐8年,成為二二八的後續政治迫害,或白色恐怖中的二二八(類似事件還有多起)。他服刑到第5年時,即病逝醫院。

頻繁進出醫院的陳永生,讓軍人監獄頗感困擾,為此增加行政作業,頻繁出入公文。諷刺的是,這些公文都有副監獄長蓋印,而這副監獄長不是別人,就是當初重判陳永生10年的沈子誠。這位沈某看陳永生不斷進出醫院,誠不知作何感想?

1960年5月,陳永生刑期屆滿(當時他還在住院),軍監給他的考評是「思想未改正,言行不正確」,照理還要再關下去,但這個燙手山芋,軍監不想接了。1961年8月,陳永生好不容易病情轉好,提回收監,軍監即將他移送土城生教所「感化」。

轉送生教所,仍在杜鵑窩

在台灣各式政治監獄中,生教所設備最好,與軍監這座「惡靈古堡」相比,算是比較有人味的,陳永生應該復原有望吧?不然,他才進去兩個月,1961年10月,生教所長王超凡就寫信向警備總部抱怨:「(將陳永生)接收到所三日,即發現該犯言行乖謬,精神不正常…在本所新生群中,竟終日亂罵,言行乖張,不獨全體新生為之困擾,且影響心理教育至巨。」生教所找醫師鑑定後,認為:「該犯中毒甚深,已不堪再造,兼患精神分裂症已久…無法予以治癒,未便久留本所。」

1963年2月王超凡又呈報警總,說陳永生經醫師鑑定精神分裂症後,即轉入該所精神病房療養,每月診治三次,歷時一年五個月,病況迄無好轉跡象。該所數度洽送錫口療養院治療,被以「無床位」拒絕收容;而陳永生在台無親友,又不能辦理保外就醫。王超凡再度強調,陳永生「殊不宜長期留所」,請警總指定精神病院收容醫治,或提回軍監,「俟其病癒後再行交付感化」。換句話說,生教所也想把這個人球丟出去。

一生乖舛,美名沒美命

這是筆者所見陳永生案卷中,最後一頁記載。之後行蹤成謎,據說病逝獄中。例如二進宮、總共坐牢20年的陳明忠,在軍監關禁閉室,隔房即是陳永生。他回憶陳永生曾跟他說:「看來我大概完了…可是也值得」,並說他「後來就死在監獄裡」。三進宮、總共坐牢23年的黃紀男則說:「他就關在隔壁牢房,我看他喝尿吃屎都來,真是可憐!後來他病情嚴重,終被獄方送往基隆的軍方醫院治療,不久即死於院中。」筆者曾採信之。後來發現兩人憶述,都有若干訛誤,黃紀男還將陳永生誤為「陳永清」。白色恐怖真相難考可知。

最後,筆者在生教所資料中,又發現了陳永生!該資料記載他1967年9月30日入所,1970年3月5日離所。查白色恐怖史料,陳永生並無同名同姓者,應是同一人。但這又引起更多疑點:一者,從1963到1967年,他的行蹤呢?二者,醫師已判定其精神分裂無法治癒,如何能完成「感化」,離開生教所?三者,如果無法感化,那麼他是精神正常離開、還是精神分裂離開,是直的出去還是橫的出去?

陳永生再也沒有下文。補償基金會沒有他的資料,可見他未獲補償(恐已不在人間)。然而,他只因為批評政府,閱讀禁書,卻入獄長達20年(1950-1970),其中不斷與死神搏鬥,又長期精神分裂,最後沒有得到分文補償,並被世人遺忘。這樣的命運,乖舛之至,與其名字產生強烈落差,令人有(台語)「水名無水命」之嘆。

第二個陳永生:逃離鐵幕的紅衛兵

不過,第二個陳永生,境遇就好多了。他是反共義士,福建廈門人。喜愛藝術,曾在「廈門工藝美術學院」攻讀雕塑及美術,對共產主義一度有狂熱信仰,並當過「毛澤東著作學習班」主任,被稱為「共產主義的接班人」。1967年領導「1023聯合司令部紅衛兵」,並畫毛澤東,寫毛語錄,但在反覆曲折的鬥爭中逐漸幻滅,認為共產主義「根本違背中國人的意志,是一條走不通的死巷」,決定投奔自由。

1968年8月27日,24歲的陳永生從廈門鼓浪嶼泅水七個小時,到達金門。來台後勤於創作,把在中國的所見所聞形於筆墨。《中央日報》一篇報導稱,他初抵台北作畫時,對使用畫布十分不慣,「他說,在匪區每人每年只配很少的布,拿來做衣服還不夠,更談不上用來畫畫了。」

1969年7月2日至6日,陳永生在台北市國軍文藝活動中心,以「共匪暴行與大陸同胞悲慘故事」為題材,展示58幅油畫。這是中國紅衛兵現身說法畫紅衛兵,跟台灣反共畫家憑剪報資料畫紅衛兵,真實性大增,一時轟動,五天展期吸引六千多人參觀。之後,國防部總政戰部將他的畫作出版成冊,題為《紅衛兵暴行真象》。

1971年1月22日,陳永生應邀前往東京,參加「世界反共聯盟」日本分會舉行的世界自由日大會,以藝術家的身分深化反共外交。他在大會發表演說,提到他就學的「廈門工藝美術學院」全班32名學生,有28人缺營養患水腫,最後只有4人畢業。並指出,翻譯馬克思《資本論》的廈門大學校長王亞南在文革遭折磨凌辱,廈門第一聲樂家顏彩卿被當眾燒死,新加坡華僑美術家許成斗被遊街示眾;廈大歷史系教授王思傑,一家四口跳井自殺。陳永生並前往東京大學和左派學生進行辯論,回國後說,這些親共學生對於共產黨知識的貧乏,令人驚異,不但不知道《毛語錄》、《毛澤東選集》的內容,甚至連彭德懷是誰都不曉得。

一是身心俱毀者,一是春風得意人

陳永生在台灣開畫展、出畫冊,成為反共畫家,生活和在中國時相比,彷彿得到「永生」;和政治犯陳永生的悲慘遭遇相比,更是如獲「永生」。1972年7月,反共畫家陳永生在台灣成家;1981年更以「共匪禍國史油畫112幅」獲得第六屆美術類「國家文藝獎」,這時他才36歲,家庭事業兩得意,並爬到聲望顛峰;相形之下,政治犯陳永生34歲入獄,36歲時,人生厄運才剛開始。反共畫家陳永生,除國家文藝獎外,還得過第三屆中英文藝獎史畫類、第六屆國軍文藝獎油畫類等多個獎項。他的作品,主題性強過藝術性,會被評審青睞,或有藝術專業之外的考量,跟政治正確有關。

在戒嚴年代,政治正確會讓你得永生,反共畫家陳永生是其例;政治不正確會讓你不得永生,政治犯陳永生是其例。在政治犯的檔案中,陳永生案特別令人心驚;一頁頁的資料,都在記錄其人生毀滅的過程。許多政治犯出獄後,還有苦盡甘來之日,陳永生則看不到希望,等不到救贖。這個身心俱毀者,在獄中痛罵「蔣匪」的聲音,將迴盪在白色恐怖的歷史迴廊,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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