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群芳(1928-2020),是一個再平凡無奇不過的名字,也並不為台灣民眾熟知,或許過去、現在與未來恐怕也會鮮為人知,最後淹沒於歷史的洪流裡。不過,後輩們若肯靜心仔細探究曾老先生92年的精彩歲月,必然發現他老人家的一生,就宛如一部台灣當代知識分子對抗統治者,追求自己「想像的家國共同體」的歷史。
著名的法國年鑑學派(École des Annales)第二代大師布勞岱爾(Fernand Braudel, 1902-1985),把歷史分為三個時段:
首先是長時段的地理與自時間(longue duree),指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起作用的因素,這是一種以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為計量單位。長時段的自然、地理乃「幾近於恆定的歷史」,也是「結構」的歷史,對於人與社會的制約性最為顯著。
第二是中時段的趨勢時間(conjunctures),它主要描寫社會制度的周期,大約以50年為計量單位。中時段的歷史的內容包括人口增長、價格曲線等的經濟、政治等時間,它是「緩慢而有節奏」、趨勢的歷史。
第三是短時段的事件時間(événements),指政治事件等「重大事件」發生的快速時間,亦是傳統的帝王將相史一直聚焦研究的那種時間。布勞岱爾認為事件的「爆炸掀起的煙霧充滿了當時人們的頭腦,但爆炸本身卻很短促,火光一閃即已過去」。事件稍縱即逝的特性使它難以把握與認識,布勞岱爾稱這種個體的時間為「最任性與最富欺騙性的時間」。
另外,上個世紀最後幾十年以來,史學界興起了一股反對年鑑學派等處理歷史的研究方法,我們稱之為「小歷史」(micro history)。小歷史學者認為歷史研究不能再由上而下,如同站在20樓高看世界,這是看不到歷史的真相。他們認為人類生活世界的豐富性和精采性無法從高處俯瞰到,而應該把歷史時間縮小,所能看到的意義和豐富性,有時是其他從宏觀的講整體的幾百年歷史所看不到的。這種下層歷史觀(history from below),成為幾十年來史學界非常流行的重要趨勢,即為把過去無名的、沒有記錄的下層民眾的歷史作一些研究。
只為蒼生說真話 知識分子對抗政權的縮影
仔細思考上述兩種的歷史撰述方式,以之詮釋曾老先生年輕時代如風起雲湧般的文青歲月,猶如台灣知識分子對抗政權的縮影,必然在台灣政治發展史留下一頁史冊。曾老先生出生於日治時代,少年時曾目睹台灣人遭受日本殖民者不平等的對待,即而萌生了民族意識。1945年台灣光復,政權由日本人轉入國民政府,從此他又必須踏上對另一個國家的認同。不過,兒時叛逆不羈的良知,仍然在召喚著他的心靈,於是他又投另一個反抗國民政府威權的世界裡,企圖實現他的想像共同體。不過,這種「只為蒼生說真話」的個性,也為曾老先生後來的青春歲月埋下不可預知的命運。最後,他選擇加入了共產黨,走向不歸路,歷經了二二八事變,起事造反,甚至一度在逃亡的過程裡罹患瘧疾,真可謂是九死一生,最後倖存。後來,他更走過了白色恐怖,依然傲立風霜,不屈不撓。這種百轉千折的史詩故事,確實可以從布勞岱爾的短時段,和小歷史觀重現曾伯伯的英雄事蹟,以供台人永世傳閱。
所謂虎父無犬子,曾老先生的長子建元,與我乃是至交,我們共同受業於台大國發所李炳南教授,相識與論學超過20年。建元或許承襲自曾伯伯風骨,自年少以來即以文青自勉,更是天生反骨,同情弱者,不與當權者妥協,不為君王唱讚歌,具有人道主義關懷的情操,並以追求自由民主為終生職志凡數十年,仍不改其志。就這一點可論,父子相互輝映,也必成為後世的美談。
在2020年開春之際,曾伯伯在見證了時代巨輪的物換星移後,以壽考之年,無疾而終,可謂仙逝。但畢竟他老人家的離世,也代表一個時代的結束,依舊令人感傷。為了私誼,更為存史,特別提筆紀念他老人家,更為時代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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