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北美客協舉辦徵文比賽,上章討論我很喜歡的鍾肇政第一部長篇小說《魯冰花》,點出它在台灣文學的關鍵性角色。接下來,本文主要探討「魯冰花」這個意象與鍾肇政的關聯。畢竟鍾老很珍惜這部創作,他為什麼選用魯冰花的題材?這題材跟他有什麼「內在邏輯」相通?這一點是值得研究的。
仔細閱讀發現,其實「魯冰花」一詞,在《魯冰花》小說中只出現兩次:一在開頭的「楔子」,有一行說魯冰花盛開,一行行與茶樹相間。另在「尾聲」那章的最後兩行,說魯冰花謝了,留下種子明年再出花,使茶園得到肥份。還特別感嘆人世間的天才花謝了,到底會留下什麼呢?
魯冰花代表鍾肇政?
「魯冰花」代表鍾肇政?上個月(8月)剛剛結束的「2015龍潭魯冰花藝術季:幸福歲月」,由桃園市文化局「鍾肇政文學生活園區駐地工作站」主辦。用「魯冰花」為主題名稱的藝術季,活動名稱「幸福歲月」也是鍾老的另一部作品名稱,又在「鍾肇政文學生活園區」主辦,這當然是刻意安排。至少在主辦單位心中,「魯冰花」代表鍾肇政。而網路上也看到鍾老的兒子,寫文認為「魯冰花」代表鍾肇政。
此外,去年為慶祝鍾老90大壽,龍潭鄉客家文化館舉辦了「種一坵魯冰花 鍾肇政文學營」的活動。更把「魯冰花」直接關聯到「鍾肇政文學」。不過這裡說要「種」,而且種「一坵」的魯冰花,並不是真的要大家去「種花」,而是要播種《魯冰化》小說的文學精神。
鍾肇政也很喜歡把「魯冰花」跟自己關聯上。上文提到「種一坵魯冰花 鍾肇政文學營」,第一天的演講會便由鍾老演講〈我的少年我的魯冰花〉。我沒看到正式的演講稿,只看到三分鐘的YouTube外,和在網路流傳的演講摘要。 那摘要寫得很好,值得一讀,但演講全文若能出版是最好的。
鍾老主要談他的少年、青少年及努力學習寫作的經過,也就是《魯冰花》未發表前的寫作生涯。雖然題目有「我的魯冰花」,但演講摘要中只提到一次「魯冰花」。在此節錄該摘要中比較少人(最少是我個人)不甚知道的「背景」故事。這「背景」影響他的寫作,尤其是《魯冰花》:
就讀公學校時,日本人校長的兒子到中壢去念日本人的小學。校長的兒子和台灣人一起在龍潭補習,八人去考新竹中學,唯一獲錄取的就是校長的兒子。成績是八位中倒數第一第二的。這給少年的鍾肇政很強烈的「不服感」,這對鍾肇政的文學路線,可能有很大啟示及影響。
後來到公學校附設的「龍潭農業專修學校」讀一年,學養豬養雞、種菜種蕃薯及抬水肥等,或許對校長兒子出身的鍾肇政,提供很有意義的經驗。第二年到淡江中學讀書,成了一個小說迷,躲在圖書館拚命讀閒書,這些提供鍾肇政以後寫作上重要的經驗。
鍾肇政的父親在任職滿17年的那一年,被日本政府解職了,原因是任教滿18年可以領終身俸。同一屆台灣人教師,只發一筆退職金打發,通通被辭退。這應該也會使他對政府有強烈的「不服感」,以後鍾肇政文學中,也出現很多描繪對政府反感的情節。鍾肇政批評日本政府如何專制及惡霸,其實也是批判當時國民黨政府的所作所為,讀者看了馬上有共鳴,因為現在的政府一樣專制及惡霸。
鍾父領了退職金,到大陸原鄉,把祖母的遺骨帶回台灣。鍾肇政的曾祖父,是一位教「漢文」的私塾先生,當時只留下一個兒子在台灣,維持在龍潭開墾的田地,自己則帶著全家回原鄉去。一年多坐吃山空,只好無奈全家回到台灣做日本順民。回台前一晚,鍾肇政的曾祖母意外過世,只好草葬在原鄉。鍾肇政的曾祖父過世後,鍾父親自到原鄉將祖母的遺骨帶回台灣,與祖父合葬。鍾肇政特別提到這段家史,用意良深。
戰後,鍾肇政努力學習用中文寫作,1951年向創刊號的《自由談》徵文投稿,〈婚後〉一文被錄取了。編輯評語說:「這位本省青年自謙剛學中文,文章不好,但這篇文章沒有什麼不好。」給鍾肇政很大的激勵,開始不斷寫作投稿。從十投九退,到八退、七退,慢慢到四退、三退,終於到了1960年(也就是用中文寫作九年後),《魯冰花》在《聯合報》副刊連載。這是戰後第一篇由台灣人寫的長篇小說。
從此以後,鍾肇政的投稿,編輯部的回信成了「謝謝您的賜稿,這是本刊的光榮」。這替台灣文學出口氣爭平等的成就,實在是用很大的堅韌和堅持換來的。鍾肇政在小學教書32年,都是用每個禮拜六下午、禮拜日全天加上寒暑假拚命寫作,才在文壇耕耘出一片天。天道酬勤,成就不易,或許這就是鍾老很珍惜《魯冰花》的原因。
摘要最後幾句話,想是鍾老提出來與大家共勉的:「也請大家繼續支持台灣文學。國家要進步,國民的精神品質一定要進升,文學提供了問題和思考的空間,有助於人反省和進步!」這幾句話更印證了本系列主題:「讀書救台灣」。
魯冰花的生命風華
顯然鍾老很喜歡「魯冰花」一詞。我上網找資料,看到他有一次在中興大學的演講題目「魯冰花的有情世界:我的創作與人生」,可惜沒找到文稿出版。但玩味文意,他的創作和人生都是和魯冰花、有情世界有關,是關懷社會的創作,而不是無病呻吟的舞墨。
其他人的文章中,也看過把「魯冰花」跟鍾老聯在一起。楊翠發表過一文〈魯冰花的生命風華:閱讀鍾肇政〉。雖以魯冰花為題,來述說鍾肇政的「生命風華」,全文中只提「魯冰花」一次。楊翠說:「總覺得鍾肇政的生命姿態,一如他的小說,魯冰花,路邊花,性喜陽光,匍匐茶山,安靜低調,以肉身豐饒茶樹。身為一個跨世代、跨語言的台灣作家,鍾肇政的苦悶、壓抑、謙誠、理想、堅持,他的光與影,在我看來,都是一種美學的實踐」。
最近看另一篇文章〈苗栗頭屋鄉,這群真正的魯冰花〉,「真正魯冰花」指的是「路邊的花」,被漠視的情形,「正如這個偏鄉中一些身陷社會角落,缺乏資源與關愛的孩童」,也就是頭屋的弱勢國中小孩童。
「魯冰花」安靜低調,給茶樹以營養;鍾肇政謙誠自抑,給台灣文學以養份,這是楊翠的解讀。我倒很喜歡〈苗栗頭屋鄉,這群真正的魯冰花〉文章後的幾則網友留言,有人感謝作者點出客家弱勢的問題,有位「詹師傅」說:「想盡辦法走出自己的困境與艱難。」這就是「魯冰花精神」,更該說「《魯冰花》的創作精神」,也就是鍾肇政的生命風華。
前文談過茶葉改良場,他們在推廣魯冰花時,是一行一行種在茶樹旁,當成茶樹的肥料;上面提到「種一坵魯冰花」也很寫實,現在種魯冰真是一坵一坵地種,產出的花、苗等在花店或園藝店出售;甚至擴大種植面積,以一大片「魯冰花海」來當觀光的號召。這就符合文學營的精神,要把種子散播出去,期待日後開出文學的花海。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台灣或許在「鹽分文學」之外,還會有「魯冰花文學」;它將是屬於全台灣的,而不僅僅是桃竹苗地區的文學。
最後再回到我上章提到,《魯冰花》感人的故事或只是包裝,可吸引更多人看,甚至改編成電影及電視劇。但小說的批判性更有意義,批判社會、學校、選舉、人性等等。把吸引人的故事說成「包裝」,希望沒有冒犯鍾老。畢竟這是一部很重要的作品,作品越是重要,解讀越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