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的「二二八事變」,它發生在中華民國正式接管台灣的第十七個月。它不像歷史上「三年小反、五年大反」的局部起義,而是沒有首領、沒有組織、沒有準備的全民起義。台灣人在短短十六個月當中到底體驗到什麼情況,使他們對中華民國能夠由「充滿希望的歡迎」轉變為「完全絕望的反抗」,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來自事變的失敗,因為非議政治成為禁忌,加上「戒嚴」,再加上政府的流亡,使得禁忌不僅持續而且加重,導致事變的真相隨著絕大多數當事人的物故而埋沒,而留給人們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
「二二八事變」真相的埋沒,使後人在描述事變背景的時候感到困擾,尤其為了顧及政府的顏面又不得不避重就輕,把事實淡化、模糊化,導致事變的發生顯得很不自然,讓曾經身歷其境的人感受到被愚弄而無法接受。例如,1974年,葉榮鐘(1900-1978;事變發生時擔任台中圖書館編審組長。歷史作家葉芸芸的父親。)在北美遊歷途中看到若干事變的相關論述,他感嘆「毋是干單按呢」(不是僅僅如此)。又如,1991年,吳樹長(1913-1991;事變發生時擔任台中縣埤頭鄉副鄉長。醫界聞人吳德朗的父親。)在觀賞電影〈悲情城市〉之後也說「毋若干單按呢」。事實上,當年有過一個「徵收米糧」的故事,發生在台中縣霧峰鄉,大可以用來還原事變的背景於萬一,也可以解釋葉、吳兩人的感嘆。
1945年八月,日本向盟國投降,中華民國的國、共兩黨馬上終止戰時的「合作」模樣,一面爭奪日軍在中國的佔領地,一面調兵遣將準備決戰,如此,使得台灣所屯積的物資(米、糖和煤炭)在上海和香港供不應求。另一方面,陳儀來台主政要實施政商合一的「統制經濟」,要將一切民生用品分門別類,在「省行政長官公署」底下廣設公司,任用心腹主持,從事低價收購和高價批發的營利業務;省公署組織十分龐大,除了管理軍公教機構之外,它也是數十家百貨公司的總公司。
國軍強奪人民米糧
1946年1月10日,陳儀宣佈廢除日治時期的糧食配給,翌日又封閉各地的農業會倉庫,要把農倉存糧全部供應國軍。農倉的存糧既不是日產,也不是公產,而是地方上地主和農民私有的寄存物,也是平價米的主要來源,它一旦被封鎖,消息傳開,百姓在市面搶購,米價自然爆漲。在地方人士的奔走之下,22日,台中縣長劉存忠(1906-1991,中國遼寧人)趕緊「撥付」,從封存米中「釋放」還給農業會出售;霧峰鄉從原先被封存的5100包裡面獲得1500包(每包100台斤);2月14日又取得1200多包,陸陸續續賣出了900多包。
不料,3月13日(禮拜三),劉縣長帶了一個蔡少將來到霧峰,邀林獻堂、林水來(鄉長)和林士英(農業會長)同去縣政府商討「徵收米糧」問題。林獻堂以民食要緊,在所「撥付」現有的1800包當中僅能提供600包給國軍;蔡少將卻說受命在身,非全拿不可,除了供應國軍之外,也要給基隆、台北和高雄。爭執了兩個半鐘頭,林獻堂怒不可抑,痛罵要求無理。
第二天,蔡少將突然駕臨霧峰,還帶領了二、三十名配戴手槍的軍人,分乘卡車,架著機槍,把農業會包圍起來,林士英費盡口舌,據理力爭;蔡少將野蠻橫暴到極點,硬是強迫要把農倉打開,教人分辨不出他們是國軍還是土匪;林士英求助於林獻堂,林獻堂叫他不可以抵抗,讓軍人自由劫奪。當晚清點的結果,發現被搬走了655包。有人建議提告,林獻堂認為對方毫無理性,提告毫無意義。軍人又連續搬了兩天,把「撥付」以外的2400包都運走了,而「撥付」的部分也繼續賣出去1000多包,偌大的倉庫只剩下110包。
17日,蔡少將陪同另一個熊少將來到台中,由劉縣長出面邀請林獻堂、李崇禮、張灥生、王金海、張煥珪、張文環、林水來、林士英和另外六個人在傍晚時分到縣長家裡開會。蔡少將首先發言,說他自己是陸軍少將,官是不小,為國家效力從來不怕死,特地來向林獻堂先生要米,要得到或要不到,全看林獻堂先生肯不肯幫政府的忙。林獻堂聽了很不高興,指陳幾天以來,從霧峰農倉搬走的米糧都是百姓的伙食米,如果沒有米糧可以歸還,也應該限期折價還錢,否則百姓無法度日,而政府的威信也要掃地。一時聽得熊少將火氣爆炸,說他自己感冒發燒未癒,為了公務也是不怕死的,如果林獻堂先生不肯答應,那麼就請一道上台北去!話將說完,猛然握拳捶桌,桌上的茶杯都跳起來,四個持槍上刺刀的憲兵應聲開門衝到大家面前,除了劉縣長和兩個少將穩若玉山之外,在座的人無不震驚張口,瞠目結舌。劉縣長看情況不對,趕緊把兩個少將帶進另室休息,如此才解除了一場已經成形的風暴。
19日,在地方人士陳情之下,劉縣長批准「退還」給霧峰1500包,實際運到920包。28日,軍方又要來搬走「退還」的1500包,而倉庫裡只有1030包,逼得農業會還要出面向大約1000戶的農家要求每戶提供半包米糧來湊數。「光復」不到半年,台灣的餘糧已經被國軍搬到精「光」不「復」的地步了。
4月15日,熊少將由縣政府的台籍秘書盧水源陪同,到霧峰向林獻堂疏通「誤解」。隔兩天,蔡少將也由張深切和張文環作陪,要向林獻堂疏通「前嫌」。5月8日,林獻堂在省參議會上質詢省公署農林處長趙連芳,關於「徵收米糧」之後的價款問題,沒有得到答覆。6月13日,省公署秘書處長張延哲特別路過霧峰,林獻堂叫林水來乘機追問「徵收米糧」價款,張延哲只說會給錢,沒有日期,終致不了了之。
8月24日,「台灣光復致敬團」代表一行到省公署向陳儀辭行,林獻堂問如何答覆蔣介石,陳儀很爽快地回答:「好就說好,不好就說不好。」28日,在致敬團啟程前夕,劉縣長趕到台北拜訪林獻堂,說他自己曾經擔任蔣的侍從官達六年之久,拜託林獻堂在蔣的面前提他的名字。9月28日,致敬團幾經轉折回到南京,聽文官長吳鼎昌稱讚陳儀能幹,林獻堂當面批評陳儀用人不當,吳鼎昌答說:「那不能免。」
林獻堂批評陳儀用人不當
當年林獻堂六十六歲,看起來是弱不禁風的白面書生,卻是一個飽經事故、歷盡風霜又見過大場面的硬漢,從東京的大將到南京的上將都見識過他,他哪裡會害怕「官是不小」的毛頭少將。蔡少將是誰?熊少將又是誰?蔡少將曾任福建音樂專科學校校長,是省公署交響樂團指揮兼團長、三十五歲的中國福建人蔡繼琨(1912-2004;註:說他兼任省公署或警備總司令部的少將參議,組織名單未載。) 熊少將則是警總第四處處長、三十八歲的中國江西人熊克禧(1909-)。兩個少將何「幸」得到了劉縣長的合作與護駕,又何「不幸」遭到了名滿台灣的民族運動家林獻堂的斥責與教訓。
蔡少將曾經強調「徵收米糧」除了供應國軍之外「也要給基隆、台北和高雄」,這就是這個大半生頗負盛名的音樂家,當年大膽妄為,參與詐騙竊盜的破綻!
劉縣長和蔡少將可能關係不淺,從蔡少將多次參與行動的事實,人們不難想像,劉縣長本人就是竊盜的主謀,蔡少將是合謀,熊少將是從謀。試想,沒有劉縣長,蔡少將根本不知道農倉存糧的底細,更不敢私帶人馬直驅山莊去搶劫民間財物;即使知道林獻堂是個大地主,是下手的大目標,可是,沒有劉縣長,光憑兩個少將根本無從邀請地方士紳在禮拜天到縣長家裡開會。劉縣長心存僥倖,要利用眾紳來作證並反制林獻堂,卻低估了林獻堂的膽識和他在眾紳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更沒有料到他會提起「舊帳」,「舊帳」一經提起,面具被掀開,露出強盜面目,劉縣長和兩個少將都慌了,因為沒有準備,無法圓說而惱羞成怒;沒有進入正題而場面已經鬧翻,眼看踢到鐵板,得逞無望,為了自保,劉縣長這個勒索林獻堂的妙計不得不緊急收攤。
當年要為國軍「徵收米糧」,陳儀可以直接責成各縣政府轉達各鄉鎮公所,它根本輪不到警總和交響樂團的人馬來參與交響,更不需要讓相關人員費心費神地封封放放,此官說搬,彼官說還,徒讓百姓看破手腳。顯然地,劉縣長抓到了機會,來個魚目混珠,發揮中國官僚傳統的詐騙招數,勾結走私商人和武職人員,沒有公文,全憑唬喝,全憑亮槍,靠「不怕死」作幌子,口口聲聲為國家為政府,而所做的盡是搶劫勒索的營私勾當。同(1946)年10月間,劉縣長終因連續向「國內」匯入巨款,而以「貪污」嫌疑被「閩台監察署」秘書鮑良傅趕到台中調查。12月底,劉縣長被省公署長官陳儀免職後轉任警總總司令陳儀的少將參謀。呵,這是土匪當寶?還是陳儀底下盡土匪,盡是「會做官」的土匪?「不能免」的土匪?
官員猖狂跋扈 哄騙囂張
在「二二八事變」前夕,台灣人民對政府的不滿來自許多方面,其中最為突出的是許多「外省人」文武官員猖狂跋扈,膨風哄騙,嚇詐囂張,不講道理,競相編造藉口對台灣士紳進行勒索,脅迫不成就誣告是「漢奸」,但求對方破財消災;萬一被識破了就以「誤會」解脫。「外省人」官員的惡行,看在民眾眼裡,一傳十,十傳百。號稱進步、不曾被中國戰亂蹂躪的「淨土」台灣,突然間陷入了盜賊出沒、傳染病頻傳、民不聊生的日子,台灣人是看到了真正的、猙獰恐怖的中國面目了,也體驗到了史無前例、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中國時代了!人們對「外省人」貪官污吏痛絕恨深,到了不分黑白、要和所有「外省人」算帳的地步!「外省人」面相、髮型、服式不同,人們在路上看到了,都會自然地咬緊牙根,轉移視線;有心人早就預料「代誌」遲早會發生了。這也是「二二八事變」爆發之後,地方士紳都只能順應民眾的期待,馬上組織「處理委員會」,而年輕人會奮不顧身、自動自發地擁上街頭去「替天行道」踢打「外省人」的道理。
古代中國的四書五經唐詩,美極妙極了。近代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醜極惡極了;那是個制度破產、連年戰亂、弱肉強食、無法無天、禽獸不如的野蠻社會。真是不幸,從小背誦三字經、欣賞唐詩、不服日本、幻想中國疼愛的台灣人,輸送米糧濟養國軍,在莫須有的惡劣情況下,忍無可忍,赤手空拳反抗「土匪當家」的政府,竟然遭到國軍渡海屠殺捕殺,活著的還要四處逃難,躲躲藏藏,賄賂國軍「認罪」求生。這個中國時代,天道何在?地道何在?人道何在?面對「賊仔政府」,誰不對事變的結局張口瞠目?誰不想、誰不講台灣人正義澟然光明磊落的「二二八」?
歷史的基本法則是「後人寫前人」和「活人寫死人」,而真相則代表百姓的尊嚴。「二二八事變」的真相至今無法公諸於世,例如,當年失蹤的社會領袖依然掛名失蹤,那是因為「惡棍未死」的緣故,也是遭受踐踏的台灣人還沒翻身、還沒受到尊重的明證。(本文參考資料來源:林獻堂日記)
專文屬作者個人意見,文責歸屬作者,本報提供意見交流平台,不代表本報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