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信仰是出之於人類的需求,是對自然、生命的適應、安頓,是早期原始社會就存在的信念與行為。
北傳佛教 受阻於儒教
遠古人類眾多的民族隨不同的地理、社會而有本民族自己的宗教信仰。無情的歷史發展,二千年以來,強勢的民族、宗教,逐漸兼併弱勢的迄今,一般指世界有基督教、伊斯蘭、與佛教三大宗教,其中佛教傳播於東亞。
值得注意的是基、伊二教與南傳佛教,都有多國並立,何獨北(漢)傳佛教,在廣大的東北亞大陸,只有中國一國呢?這與台灣人的信仰與命運攸關。
以中原為地盤的中國,確實是古文明。在佛教傳入,並轉化為豐厚的漢字大乘佛學之前,中國帝王已掌控貴族性的儒教,與在地性的道教。具體的講,中國是由帝王儒教,左右道、佛兩教的封建社會。
國家神道儒教,宰制攏絡道釋
西漢武帝,獨尊儒術,孔子升為「素王」,儒學神格化,已具有宗教的功能:用封建的道德倫理教化人民、穩定階級社會;用科學制度、儒書教育,來攏絡地方士紳,分享權力與知識,尤其建立從中央帝王到地方主官祭孔的儀式,奠定了儒教為國家神道,孔丘為教主、聖人的地位。後代「衍聖公」世襲,一直到台灣,我稱之為「國教」與「中華民族」「國族」、漢學稱為「國學」,「三國」使台灣人失去自我認同。
同時,儒教雖沒有「人、神二元世界」觀,非感性的意識型態,但所謂「天人合一」,理想性的、道德性的所謂「天」或「天道」,是統治者獨自擁有的,帝王稱「天子」,代「天」行道。王權至高獨一,天下「大一統」,皆是帝王的土地與臣民,這是儒教宗教功能的擴大,也是中國帝國主義、霸權思想的根源。
儒教二千多年來始終是中國極權政治,霸權思想的基本元素。中國共產黨以反儒起家,以至於建國,他們曾轟轟烈烈的宣揚「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新宗教,終告失敗,不得已又投入「孔老二」的懷抱。而國民黨一向祭孔尊儒,最近在台灣更變本加厲,開民主倒車,則不必論矣。
儒教是一神教,孔子是帝王的守護神,這是帝王創造出來的。另亦有若干所謂「民間儒教」如善書的流傳。中國本土鬼神的崇拜與信仰是道教,及許多民間信仰,而佛教雖來自印度,譯經不絕,理論性強,獲得士大夫的信仰;道佛都曾進入統治圈中,但毫不影響國家儒教的運作。
道教(包括民間信仰)的庶民性、自主性強於佛教,在中國亂世中,比較敢扮演反抗的角色,如太平道、明教、白蓮教……,因此統治王朝宰制、收編特別厲害,號稱63代的「張天師」還逃到台灣。至於佛(釋)教主張輪迴、涅槃,要忍受世間之苦,麻痺於現實社會,很難挑戰統治權。中古是因經濟問題,損害到王權,才有「滅佛」之舉。
三教合一是唐山閩客寺廟神明的性格
儒道釋三教,事實一千多年前已經交流,儒、道浸淫佛理尤多,至約五百年前出現了「三教合一」,尤其在華南。其結構是最高點是國家神道的儒教,其下左右為道、釋二教。統治王朝,分化並控制多神教的道、釋,兩教的組織與教義,根本不可能讓道士、僧侶產生大地域的教主、挑戰王權,中國王權,其實兼有神權。孔子與神祇的封號,都是帝王的欽命,異於西方基督教世界神權與王權的分權,這也是中國難以民主的主因。台灣道釋的領袖,大多是隨蔣介石來台,全面收編台灣宗教界,是幫助蔣政權穩定改造台灣社會秩序的工具,也是台灣民主、啟蒙運動過程中的阻礙。
明代後葉推動「三一教」的林兆恩(1517-1598)正是與媽祖林默娘同鄉的福建莆田人,是屬於閩南語人,我們不知今台灣人在唐山最早的祖先「閩越(國)」人的原始信仰是什麼?他們是蛇圖騰,屬百越族(客家亦屬之),可料到的是如同台灣南島語系的原住民原有自己的祖靈,自然神信仰一樣而漸漸被同化而消失的。明清時期,唐山閩客地區寺廟神明性格祭拜儀式甚多「三教合一」特別是道、釋神明在寺廟的合流。
民間信仰迷失了現代國家的方向
要強調的是隨閩客移民進入台灣的神明,恐半是閩客地域的在地守護神,嚴格說多不屬於傳統的中國正統「道教」「正一道」,而是「民間信仰」。一個獨立的語族有本土特有的宗教信仰:本語族的在地神,則足以培養我族意識,甚至國家意識。但在國家儒教、漢系佛教的浸潤下,在地神的民間信仰,無從獨立發展,也難脫巫術與功利的本色。在地鄉土神大多是唐宋時代當地流傳的人物神或山神,如安溪人供奉當地北宋時僧侶陳昭應為「清水祖師」。惠安人供奉當地的山神「青山王」。如同安人供奉北宋當地的神醫吳夲(音滔),為「大道公」為「保生大帝」……。台灣唐山移民時間晚而短,難以形成舊漢文化的台灣在地神。這並沒有特殊意義,問題是民間信仰有無台灣主體性與現代性的內涵,才是最重要的。
今日我們有多面向的觀察,若從純南島民族觀之,所有宗教信仰都是外來征服者帶進來的,一如同血緣的紐西蘭毛利人看外來宗教一樣。若從被統治者的立場看,高聳的中正堂(我視為「宗廟」),與高雄旗津等地的蔣介石廟。待之於不可測的未來歲月,台灣人若無知的供拜,則形同台灣人祭拜台灣原住民的屠夫鄭成功,與閩南人祭拜征服閩南的大屠夫陳元光為「開漳聖山」一樣的絕對的荒謬。若又從「台灣自我認同已絕對多數」來看,以為「民間信仰已獨立於中國」(有學者以為),這是過度樂觀,台灣民間信仰幾乎仍與中國同體,難以切割,比較受儒佛化的韓、日,他們並沒有來自中國民間信仰的羈縻,何況嚴重的是台灣很大比率的民間信仰宮廟,是由國民黨與黑道所控制的樁腳。台灣北中南三大佛派也多親中、反台,因此,台灣的宗教信仰並未完成主體性的建構。而民間信仰多巫術、迷信,信功利、宿命,迷失了朝向現代國家的方向。
台灣宗教信仰的中國情結
2000年政黨輪替之時,我苦心撰寫,發表一篇〈台灣文化困境與國民意識建構之芻議〉比較長的論文,前半陳述當前面對的各種文化困境,後半期待能作為具體的「台灣文化建國大綱」,並轉給新政府的領袖參考,可惜一籌莫展。此文在網站流傳,如〈台灣奶神〉等稱「此生必讀的好文」,我只能孤芳自賞。
其中我提「中國文化情結」與「宗教文化」的二種困境,我批判「狂熱的全民宗教信仰與寺廟的財團化」「教閥與政商媒體」,我對此的解困之道是促進「公民教育與國家認同」及「歲時禮儀與民俗信仰的改造運動」我說「這是艱巨的大工程,尤其是宗教及民間信仰……有待宗教革命家出現。」
十餘年來,宗教與民間信仰政治化、商業化、巫術化更趨嚴重,成為方便中國國共二黨經營促統的園地,民間信仰的絕大多神明都來自中國,雖己有台灣本土化傾向,卻仍有「祖神」情結,難有以自省,產生如政治認同的台灣意識,而給予中國滲透的可乘之機,淪為中國統戰與政治人物奪取的禁臠。這也是今日台灣人追求民主、生存所必須突破的最後瓶頸。宗教信仰自由是基本人權,是不能控制的,而事實我曾「慨歎被主流政治勢力所主宰,是台灣人愚昧無知的宿命文化。」(見拙作〈台灣宿命文化與民間信仰〉,2011年9月)
脫結之道:台灣主體性與現代性的追尋
台灣歷史的主體性,缺乏縱深。住民多元,外來政權,更迭頻仍,未曾過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自古以來沒有共同的祖靈、自然神的信仰或民族英雄的傳承,以色列有猶太教,近鄰日本有神道教,韓國有家神信仰,還創造一個檀君。
不容諱言,台灣除了「基督長老教會」外,幾乎大半宗教、教派對台灣民主、自由奮鬥的歷史是無感的,甚至對台灣人民日益壯大的獨立運動,也執反對的態度。而動輒出現數十萬人進香、遶境的大宮廟,參與的台灣人信眾,所祈求的是「平安、發財」,有誰當時會聯想他的祈求,必須要先確保台灣的民主自由制度,才能獲得?
中國是宗教不自由的國家,美國國務院《國際宗教自由報》歷年都是列入「特別關注國」(Countries of Particular Concern),台灣有必要與中國如此密切的宗教交流嗎?而且宮廟神明,都成為中國所謂「祖廟」的「分靈」,大甲媽祖鎮瀾官2014年6月又組「進香謁祖」團,至莆田,是所謂「回娘家」。台灣的神明都已被統一,而被貶神格,這批人並不知恥辱。更不知自己不是「中國人」的台灣主體性。
媽祖與關帝是滿清王朝捧紅的政治神,早期台灣主要是拜上帝公(玄天上帝),這且不表。不料在台灣解嚴後,又恢復了政治功能,尤其近年來,在媒體文創的操作下,進香、遶境,幾乎瘋狂,光是要搶鑽轎腳的一地以數千人計,校長帶學生有之,少年帶阿媽有之。隨時有數萬人的場面,政治人物其誰不動心,這裡成了錢莊、票倉。是黑道與信眾的世界嗎?我看過許多日本街頭的祭典,包括京都「三大祭」,人家展現的是蘊含歷史精神的現代文化。台灣若要做為現代國家,人民要具有〈理性精神與公民意識〉(見拙作2009年4月)的現代性。台灣要回到近百年前蔣渭水批判的「缺乏精神生活,極度迷信」的時代嗎?(見拙作〈現代化與現代性〉2013年8月)民間信仰是必須改造的。
此外,另一條道路,是韓國的基督教、天主教人口早已超越佛教人口,已逾總人口半數,韓國事實已成基督教國家。「脫儒去佛」是韓國走向民主、進步的重要動力,太陽花學運,讓我覺得,台灣青年正在走向韓國之路,尤其是全民多知中國始終是台灣頭頂上的烏雲,台灣人一定要撥雲,才能見到太陽。
「台灣神」信仰的誕生
以上是台灣主體性與現代性的追尋,具體的說,要追尋的是台灣人自己的典範信仰。我在2000年論述〈台灣文化困境與國民意識建構之芻議〉一文中,有「先賢事蹟及典範的樹立」,主張要「立碑立像,事蹟編入教科書」「列紀念日」,我並未提議立祠供奉,更沒想到要造神祭拜。主要是因我是「無教者」,我尊重信仰與神明,但我內心世界只有自然,沒有鬼神。但我認識宗教信仰的力量與功能。在東方三教的多神社會,「無教者」是眾多的,尤其知識份子,我受先父影響,他是工人,卻是「文協」的會員。
早在1990年5月韓國「光州十周年紀念會」,我正在大邱講學,專程前往,首次目睹十萬人的集會,並到被屠殺人民與民運犧牲者墓地「望月洞」憑吊,寫不少文章發表。返台後向若干本土的大老建議設置一處可以遊覽、紀念的林木「民主墓園」,即使是衣冠塜,亦可以成為匯集台灣精神價值的聖地,如「望月洞」為韓國民主的標誌一般。2011年底黃昭堂主席逝世,我寫〈台灣精神的典範─黃昭堂主席的典範傳承〉懷思,在〈附語〉中還說民主墓園之事。
我孤陋寡聞居然不知道楊緒東醫師的「台灣聖山」生態園區快要完成,用以供奉我己知的「台灣神」。這是台灣民間信仰的新頁,為台灣犧牲、奉獻的典範立神,創立本土的信仰運動,這是我倡言台灣主體性思想,形塑典範逾二十年來的驚喜,楊醫師是位了不起的思想實踐者,論述沒有實踐,終成泡影。台灣神,我的理解,尚不是新宗教,他們是台灣土地上的神明、自然守護者,但不是造物者,接近自然主義者莊子所說的「神」「神明」或「神人」,都指精神、意志的力量。是一種神聖的價值,具有現代性的理性精神。其實供奉孔子牌位,也是同樣的意義,只是屬於封建社會的信仰。台灣神希能成為我上文所說的台灣人共同的祖靈、自然神信仰、民族英雄傳承。進而能成為全民日常生活的信仰,產生建國的力量。
孟絹寫「台灣神」是全台第一篇碩論即將出版,她是我2012年初在長榮大學台灣所最後一年教過的學生,非常傑出,已是建築碩士,有心的又回來學習台灣文化、歷史。去年畢業總成績第一名,獲得〈第六屆莊萬壽教授台灣人文獎〉,我專程返校頒獎。她化很深的工夫解說創立台灣神的原點和49位台灣神的事蹟,最後「以信仰立國」作結,甚契合吾心。她書前引述楊醫師認為「台灣人的信仰若不能由主體、本土來發展,就會空洞化,而台灣魂的歸依,只能依附在神怪鬼魅與妖言妖語之中,統派信仰由中國神祇為根源,自有深刻紮根的內容,台灣人跟著此方式修行或拜拜,只會喪失本土信仰的認同……」(22頁),精闢見識,引起我長篇論述的動機,拜台灣神,不能「升官發財」,要放射台灣神更大的光芒,一定要有豐實的論述積累,要立台灣神,我就先嘗試破解難以解開的中國三教之神。
最後,我另一位學生,文化出版界老將費邊社文創葉柏祥社長,毅然出版陳孟絹的新作,對兩位為台灣文化的奉獻、台灣主權的申張之打拼,謹表敬意。